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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云彩和家轩订过婚之后,经常来家里帮忙。四岁的我特别喜欢云彩,只要云彩一来我也不在母亲的怀里吃奶了,总是围绕在云彩的身边。我从小就热情好客,家里来个客人,我就十分高兴,欢天喜地的围在客人面前叽叽喳喳,天真无邪地像只快乐的小鸟。云彩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左一个新姐右一个新姐叫得云彩乐滋滋,可是我的举动让家轩烦透顶了,热恋中的人对待“电灯泡”那是相当痛恨,尤其像我这种寸步不离的“电灯泡”,更是让家轩恨得龇牙咧嘴,可是我傻得看不出家轩对我的憎恨,依旧是跟在他们的后面。有时,家轩就想支走我:“饭桶,家妮叫你和她一块给猪寻草去。”我瞪了家轩一眼:“我才不去哩,我要和新姐去。”家轩就在我的头上拍一下:“死饭桶。”我“啊!”就大哭大叫起来:“妈,家轩打我的啥(头)。”母亲知道我有点傻,所以不让任何一个人打我的头,母亲害怕我的头越被他们打越我傻了。我哭着说家轩打我的头,母亲就气得发抖,但母亲克制着自己的怒火,把我拉到怀里:“瓜女子,你和家妮去给猪寻草,妈给你取个吃的哩。”我用袖子擦着眼泪和鼻涕:“我不去,我要和新姐一搭理(一起)去。”母亲从裤带上解下箱子上的钥匙,打开箱子给我取了个点心,悄悄地塞到我手里:“我女子乖,你新姐又不走,你回来她还在,你和家莉去耍。”我接过点心双手捂着:“妈,你把我新姐给我留下啊!”母亲笑着点头。我还是不放心,猛地推开家轩和云彩小房的门,吓得他们羞红了脸,我才不管他们的表情,径直走到云彩的面前:“新姐,你可甭走哩,等我回来。”云彩的脸红到脖子根了:“你耍去,姐不走。”我这才一跳一蹦连门也不给他们关就跑开了。

  母亲等云彩走了以后才教训家轩,让他不要打我的头,家轩委屈地说:“妈,以后云彩来哩,叫你瓜女子不要跟前跟后哩,她在,我俩想说个话都不成。”家轩一副沮丧地蹲在门槛上。母亲心里乐滋滋的,儿子长大了,需要私人的空间了:“行,你别打她的啥(头),瓜女子瓜着哩,你把她再打瓜了,云彩一来,叫不走瓜女子我看你咋办哩,也就别和云彩说悄悄话哩。”母亲有意逗着家轩。家轩更是无奈地低着头帮母亲干活。

  母亲已是体弱多病,三天两头起不了床,不得不将家妮从学校里叫回来。上初中并住校的家妮为了母亲,三天两头耽搁学业,回到家里帮母亲干所有的家务,没有人重视农村女孩的学业。邵纯美在家妮不上学的时候,也经常来我家,她有两条粗黑的麻花辫子,一直垂到腰间,很漂亮。我们开始不知道她来我家的目的,后来大家从她看家壮的眼神里明白了,她喜欢家壮。我们也很喜欢她,尤其是母亲,她简直乐得嘴都合不住。原本发愁的四个儿媳妇,现在两个都有了眉目,父母能不喜上眉头。家壮依靠自己诚实勤奋、脚踏实地的性格赢取了一份很朴实的乡村爱情。家壮对纯美的感情也很纯真,两颗年轻的心,心照不宣地连在一起。

  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让父亲看到了希望,父亲就思谋着将清江村大队的小学重建一下,娃娃们坐在危房里上课,实在操心,不出事则罢,一出事就不得了,虽然一个年级没有几个娃娃,可是一个教室里坐两个年级,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娃娃,教室四面通风,冬天冷得像冰窖,而且教室的房屋已经是摇摇欲坠,说不准哪天就塌方哩。父亲一想到学校就睡不着。第二天就召集六个小队长开会,父亲刚说要重建学校。三队队长是平民叔,平民叔第一个赞成:“人这一辈子为啥,就是为了娃娃,郭支书提出来重建学校这是好事,没钱可以将生产队里的粮食少给社员分些,每队拿出二十块钱,瓦钱就够了,只是椽子……”父亲一看有人赞同就说:“椽子就到大队的松树林里伐树,劳力每队派五人,五、六也三十人,就够了,狗盛,你给咱们算算九间房子得用多少椽子,多少瓦。”狗盛是四对的队长,也是麻峰爷的儿子,狗盛不一会儿就算出来:“瓦得一万页,合成钱也就是一百多,也就是瓦要花钱,椽子、展板、劳力就不用花钱。”父亲征求了一下六个小队长的意见,大家一致同意。就这样清江村的小学很快就建成了,大人、娃娃都跑到学校看。

  母亲年年都要给一家人做两双布鞋,每晚母亲一针一线纳到半夜,第二天早早地起床,不停点干活。尤其到了年关家里的事情就更多了许多,加上今年家豪回来探亲,父母忙得更是不亦乐乎,父亲决定将家里那一头最健壮的猪杀了。母亲不同意,母亲说:“家里就指望这几头猪给娃子们交学费哩,你倒好杀猪哩,杀猪哩,娃子们的学费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里,我都喘不过气来。”母亲忧心忡忡,父亲还是比母亲想得开:“不是娃当兵了嘛,这是第一次回家探亲哩!到时候亲戚们都要来拜年哩,家里一定会很热闹,杀了猪,菜里的油水就多,让亲戚们看了也美气,娃娃一看也就高兴,猪杀了不是也能卖肉,一样的钱。”也许是母亲到了更年期,母亲的脾气比以前大了许多,动不动就发火:“肉钱,肉钱,不知道要肉的啥时候给哩,今天他给你一点肉钱,赶明别人再给你一点肉钱,到了下一个年底,这肉钱还要不回来哩,一个整钱非要打乱。”母亲唠唠叨叨的仅是怨言。父亲不管母亲的唠叨,选了个日子,请了屠夫,准备杀猪。

  母亲心里尽管全是怨言,当着别人的面母亲从来不给父亲发火。赶紧坐在灶火里烧水,风箱又被母亲拉得“扑通”直响,从母亲的风箱里就知道母亲不悦的心情,母亲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将风箱拉得直响。水烧开了,父亲就将水舀了倒进屠夫们的大铁皮缸里,缸里一下子热气腾腾,太阳温柔地抚摸着人们的笑脸,同时也抚摩缸里的热气,围观的人群将我家围得水泄不通,男人们一边帮忙一边和小媳妇们开玩笑。大姑娘、小媳妇穿红戴绿,各个头上戴着时髦的围巾,将笑脸半遮半掩在围巾里,但她们的眼神充满张扬和挑逗,和男人们大胆开着玩笑,全然没有顾及到那头任人宰割的猪。此时,猪的痛苦人们是全然不知,猪被抬着放在案板上,在屠夫们的刀下号叫了两声之后,就一动不动地被人宰割。人们将猪扔进开水里,猪在水缸里沉浮未定,痛苦已经从它的身上消失了,它很安详地躺在水里。水缸四周全是拔猪毛的手,这头猪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就被脱掉全身的黑毛,白花花的,被挂在肉钩子上,你五斤、他十斤的被割成一条条的。父亲一边收钱,一边记账,忙活了老半天。院子里一股血腥味,地上血水横流,猪的头直立在院塄上。人们喜气洋洋的提着猪肉回家,母亲却躲在屋里抹眼泪,母亲不愿意杀猪,是因为猪是母亲一手养大,和母亲有着浓厚的感情,母亲透过窗户纸的裂缝看见猪肉一条又一条被人提走,心里特别难受,不由自主抹起眼泪来。

  二十三祭拜过灶神爷,母亲的时间更加紧张起来,和父亲一起磨豆浆做豆腐。母亲边磨豆浆边念叨着家豪还有几天就回家了,两年没见家豪了,母亲在心里千万次憧憬和家豪见面的情景,母亲日夜盼望着家豪的归来。等待是一杯折磨人的酒,等的时间越长越让人醉得难受。母亲看着小石磨里溢出的雪白的豆浆随着石磨的台道流进桶里,小石磨被推一圈,豆浆就一圈一圈溢出来,满屋散发着豆子的清香。做豆腐的程序很复杂,父亲和母亲整整要忙一天的时间。做完豆腐,母亲又要蒸七八锅的馒头,又要忙一天。母亲忙得晕头转向加上心里牵挂着家豪,在蒸完馒头的时候晕倒了,吓得我们失声喊叫着母亲,父亲将母亲抱在怀里,又是掐母亲的人中又是给母亲灌凉水,慌乱而紧张地忙碌好一会儿才将母亲救醒,母亲脸色灰白躺在炕上,气若游丝地给家妮指导家务活。

  母亲舍不得花钱看病,有了病母亲总是拖延了再拖延的忍着病痛,在没有经济来源的日子里,父母把钱看得很重,家壮不忍心看母亲拖着病身子躺在家里忍受病痛的折磨,就想带母亲去郑先生那儿看病。母亲不愿意去,母亲害怕花钱。没办法家壮只好骗母亲说:“妈,我大哥明天就回来,我们明天一起去接我大哥,正好赶集办点年货。”母亲摇着头。父亲将猪头收拾干净,对家壮说:“壮,明赶集将猪头拿去卖了,给你妈看病,你哥回来看你妈病成这样,咋能在部队安心工作。”家壮赶紧附和着父亲:“是呀!我哥看见我妈这样,哪能安心工作哩。”母亲将头上的头巾抹了下来,强打起精神:“卖啥猪头哩,杀猪不就是为了给娃们吃点肉,猪头又不值钱还没人肯要。”家壮摸了摸母亲的脸说:“我妈不去看病了,算了,明儿,我们只去接我大哥。”

  第二天,母亲一大清早就跟家壮去接大哥了。家壮让母亲在祥龙口桥头等家豪,自己去学校办点事。母亲就信以为真了家壮的话,一个人坐在桥头看着一辆车接着一辆车从身边驶过,却没看见家豪的身影。母亲渴望着家豪就在下一辆车里,所以母亲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从山外驶过来的车辆。家壮去学校领了五块钱的奖学金,他的奖学金足够给母亲看病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钱夹在书里装进书包,背起书包就向母亲这边跑来。母亲左盼右盼不见家豪回来,万分焦急。家壮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二话没说将母亲推进郑先生的卫生院。郑先生的诊室门口有十个病人在排队,家壮害怕母亲走了,就将母亲搀扶着排队。郑先生看见母亲,赶紧先为母亲看病,郑先生知道母亲的病根,给母亲开了几服药,让母亲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因为人多,郑先生也不好意思和母亲多说话,只是在母亲的药方里加了一些名贵药材,却收的是普通药材的价钱,家壮的奖学金还剩了一大半。

  家豪回来的时候已经到里除夕前两天的傍晚了,家豪一身绿色的军装,闪闪的红五角星被衬托得绚丽夺目。家豪比以前成熟了许多,高大、英俊。母亲将家豪抱在怀里,流下了喜悦的眼泪,儿女永远是母亲心头的肉。母亲嘴里不停地说:“豪,好娃子,妈两年来没黑没白想念的娃呀!你总算回来哩,想吃饭啥,妈给我娃去做。”家豪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母亲,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思念让母亲不断地老去,母亲苍老的容颜、苍老的泪水、已经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身躯,还有母亲一声声亲呢的呼唤,都让家豪悲喜交加:母亲,母亲,热泪盈眶的母亲,这就是自己在千里之外日夜思念的母亲……

  下了一夜的大雪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雪将树枝压得有点弯曲,房顶穿上了雪白的棉衣,看起来很臃肿,清江河两岸的山川变得圆满了,寂寞了一个冬天的秦岭山脉,这会儿白雪皑皑地不再枯草摇曳了,连那脏乱的东西现在也纯洁起来,眼球里重新装满冰清玉洁的世界。今天是除夕,父亲一大清早,就将自家的场院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父亲又将家门口那条祖辈们走出来的羊肠小路上的雪打扫到路边,被父亲清扫过的小路和左邻右舍家连了起来。今天早上,村里的人不断地到我家取回他们的对联,父亲为了让大家到我家走得方便,不停地将门口路上的雪打扫干净。你要是站在对门山上看我们清江村三队,你会发现我们的祖辈们走出来的路像是一张网一样将我们的房屋网在半山腰上。父亲一边打扫道路一边吸着挂在鼻尖上的清鼻涕,实在是太冷了,父亲呼吸着新鲜又冰冷的空气。还没等父亲打扫完,他身后又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纱,厚重的积雪和着刚落下来的‘白纱’,给人一种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感觉。要说哪儿也比不上自己的家乡好,家乡的魅力无法用文字和语言来形容,她的魅力只有她来代言了……到临近中午的时候,雪才不下了,父亲来来回回地扫了好几遍,这一遍总算扫干净了。父亲将扫帚夹在腋窝里,双手揣进袖筒里,呼出去的热气像一团白雾一样缭绕在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父亲进了院子跺了跺鞋上的雪,擦掉鼻尖上的鼻涕,一手捂在嘴上哈着热气取暖,又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进屋看见家豪和家轩在忙着写对联,他俩在我们村子里文化程度最高,全大队的人都求他们写对联。早在刚进入腊月的时候,村里人就听父亲说家豪要回家探亲,他们就夹些写对联的纸来排队了,这队一排起来就将全大队的人排了进来,父亲和母亲特别乐意让他们的儿子们能为村里人做事情,他们的脸上也有了一定的光彩。从二十三祭过灶神之后,我家的门槛几乎快被村里人踏断了。父母总是笑着将乡党们迎进送出,我家的小屋了堆满了红纸和一些蓝纸,用蓝纸写对联表明家里有没过三年的丧事。家轩看着这些红色的纸心里特别高兴,他每天都让家志帮他将这些纸裁成大小不一的长方形,也就是对联的基本形状,家轩只只要手一摸纸和笔就迫不及待地想施展他的才华。父母看到家轩这样有才气,心里也舒坦了许多。家里只有我和家志是闲人,所以家轩就让我们帮他,我不会帮他,原因很简单,我干不了那种细活,就是我能干那活,我也不会帮他,我们是天敌,他爱打我,我爱骂他,这样我俩就成了死对头,家豪回来了,他让我干什么我都乐意,家轩就骂我是嫌贫爱富之人,其实我当时才四岁,知道什么呀!简单的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家豪从来都不骂我,更不打我,还时常抱我,更重要的是家豪给我带回来了好多我没见过的吃食,他很疼我,所以我很明显地爱家豪却不爱家轩。母亲常常说,小孩子最能看透人心的哩,童言无忌,谁爱他,他就毫无顾忌地去爱谁,从来不会做假哩。

  家豪和家轩写完全村人家的对联之后,在除夕的早晨才有时间写自家的,他们看着屋外的大雪,研究着自家对联的内容,我帮家豪磨砚,我的脸上抹得全是黑墨汁,比砚台还花。父亲双手依旧揣在袖筒里,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儿子们在认真地写着对联,脸上洋溢着羡慕和欣慰。家壮和家志在撕窗子上的旧纸,门楹上的旧对联也撕了,将它们擦洗得干干净净,准备贴上新对联。那对已有一定年岁的木灯笼也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静静地站在门后面,等着给它们穿新衣服。母亲和家妮在灶火里忙着做饭,因为杀了一头猪,今年的除夕团圆饭里油水比往年的多,也香了许多。母亲做了拿手的大烩菜,焖了一大锅米饭,柴火在火里燃烧得噼里啪啦直响,充满喜庆。

  烟囱里的黑烟透过屋顶上那层厚厚的白雪飘了出去,很快就散了,天空依旧是湛蓝湛蓝的,在白雪的反射中更加明净了。等对联写好贴在门楹上,以及家里的所有家什上都贴上小小的红对联,再放几个零星的鞭炮就可以开饭了。一家人围着四个凉菜四个热菜,还有香喷喷的大米饭,每人还能吃上一两块大肉,真让人解馋啊!

  父母看着他们的这一群孩子,心里很高兴,吃完团圆饭,父亲就要给我们开家庭会议。在我的记忆里,熬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人都困得睁不开眼,父亲还不让人去睡。我便坐在母亲的怀里睡了,不知是什么时候,母亲将我叫醒说时家豪要给我们发压岁钱。从古至今人人都爱钱,我也不例外,朦朦胧胧的我就去家豪那儿拿钱,一不小心就坐到火盆里烧了屁股,让他们嘲笑了我好多年。至于我烧屁股的事情我是一点都记不得了。这个年,母亲过得特别开心,家豪回来探亲,部队已经将他练就得精明能干了,为人处世很老练;家轩放假回家也帮母亲干了不少活,村里那一幅幅对联张扬了家轩的才华;家壮用他的奖学金为母亲看病,给母亲一个特大的安慰;家妮是越长越水灵,活生生一个当年母亲少女时的容颜,聪明伶俐;而家志和我也是越长越像饭桶和馍笼。家志乌黑的双眼,像八哥一样的巧嘴叽叽喳喳的除了说好听的话,就是骂人,给人一种爱不得恨不得的感觉。父亲穿着家豪带回的黄大衣,拿着家豪给他买的羊群牌纸烟,见男人就给发一根,拿到烟的人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羡慕,父亲见人说得最多的话是:“啥时候,我娃给我带回四个兜的军装,那才叫高兴哩。”母亲嫌父亲过于张扬就骂父亲:“你就烧燎,小心把沟子烧燎得没毛哩。”其实此时母亲的心里比蜜还要甜。在母亲的欣慰中,家豪的探亲假很快接受了,他又告别家人,回到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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