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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父亲冰冷的遗体被一辆大卡车送回来时,母亲眼前的那层迷雾才消失了,她哭得无数次的晕死过去。母亲怎能不悲痛呢?我们怎能不悲伤呢?我们放声大哭,放声地大哭……山河在我们的哭声中颤动,我们将我们所有的悲伤一泻千里地哭了出来。任凭我们咋样哭泣,可是父亲依旧冰冷地躺在担架上。我们趴在父亲的身上放声大哭。我摸着父亲那双往日里是那样温暖而今却是冰冷的手,我现在才知道父亲手掌里的那把让我害怕的刀子是老茧,是劳动的最好见证,我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父亲的一切后事都是在涎水叔的秦腔中进行着,涎水叔知道父亲爱听秦腔,从来不唱男戏的涎水叔给父亲唱了一段《祭灵》:

  满营中三军们齐挂孝,

  旌旗招展雪花飘。

  白人白马白旗号,

  银弓羽箭白翎毛。

  文官臣头戴三尺孝,

  武将们身穿白战袍。

  一世间你的情性噢,

  素不与人展眉梢。

  我们在这如泣如诉的秦腔声中披麻戴孝地跪在父亲的遗体前,伤心欲绝地哭泣着……母亲天昏地暗地瘫痪在炕上,痛哭流涕的家豪害怕母亲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父亲已经没了,我们不能再失去母亲。所以繁文缛节的传统仪式被家豪要求做了最大限度的省略。父亲的遗体在家里没有停留多长时间就入殓了。父亲的棺材被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起,家豪在我们的哭声一片中悲痛地头顶纸灰盆走在送葬的队伍前头,在一个十字路口把纸灰盆摔在地上。我们手里握着用白纸糊着的柳棍,却腿软得寸步难行。

  ……

  高皇哭的是韩信,

  霸王又哭老范增。

  张良哭的英布将,

  萧何又哭蒯文通。

  哎!都不及我涎水哭宝存……

  就连涎水叔都哭得老泪纵横了,他用他独特的方式祭奠我的父亲。我们在悲痛中感动涎水叔对父亲的这一片情意。父亲,父亲,这是我父亲的葬礼……

  父亲的去世给我们无限的打击,母亲一下子苍老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泪痕未干,表情木讷地只是为了一种使命性地活着,她知道她得撑起这个残缺的家,六个娃娃里只有两个成家立业,两个半大不小,两个还在地缝缝里未成人,母亲觉得她的责任重大。我们的一切都是母亲坚强地一个人往下走的理由,人生在世,生死只是一个过程,最重要的是生死之间的信任,母亲一直认为父亲能撒手而去,那就是父亲对她的信任,她必须将我们养大成人才能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家壮的婚事成了母亲的头等大事,家妮虽然订婚了,但未结婚,心还得操,家志和我更是是让母亲放心不下。

  父亲的去世对郑先生来说意味着一丝希望,一丝能让郑先生解除心里那个伴随他一生情结的希望。当那个卖老鼠药的男人捂着肚子进了郑先生的诊室,让郑先生给他看病。郑先生很快诊断出他得了痢疾,郑先生的药到病除,让这个男人直了直被拉得直不起来的腰,神采飞扬地让郑先生看他的宝贝。郑先生被这个拉肚子的男人逗笑了,啥样的宝贝让一个走南闯北的人,这样的激动哩。当那个男人从包里取出母亲的红嫁衣的哪一刻,郑先生的笑容僵持在脸上。卖老鼠药的男人将他买嫁衣的来龙去脉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遍之后。郑先生果断地从那男人的手里高价买回了嫁衣,嫁衣再次落到郑先生的手里,郑先生更加珍惜更加觉得自己是有机会。冥冥之中这就是安排,郑先生毅然离婚了,这件嫁衣也成了人们对郑先生猜疑的由来。

  郑先生捧着嫁衣向母亲表白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世100天,郑先生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我在门外边偷听郑先生和母亲的谈话,可是我只听了一半就被死家志叫走了,我俩要去挖洋芋。我恋恋不舍地跟着家志去了地里,就不知道母亲和郑先生的后半部分谈话内容,天以后郑先生就很少很少来我家。但我知道母亲那天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其实,母亲的眼泪不是伤心,而是感动。郑先生将他对母亲一生的挚爱倾诉给母亲的时候,母亲是非常感动非常惊讶。一个人能将另一个人在心里装一辈子,这个人的胸怀是多么宽广,这种爱是多么纯真,一般人是做不到,可是郑先生却做到了。母亲能不被感动吗?母亲也是个凡人,母亲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小女人,面对郑先生的诚挚和一往情深的爱,母亲流下幸福的眼泪。母亲让郑先生再等她三年,过了父亲的三周年再说,到时候我们也都会像小鸟一样扑棱棱地从母亲的翅膀下飞走,我们也会理解和支持她,这是母亲美好的夙愿。郑先生虔诚地对母亲说,他等母亲都等三十几年了,不在乎多等三年,他愿意等母亲一辈子。母亲将那件红嫁衣让郑先生留在他那儿以做纪念,并告诉郑先生,让他以后不要来我们家,母亲说她再也经不起任何流言飞语。郑先生理解母亲,寡妇门前是非多。以后家里有事他就让郑明亮来帮忙,如果我和明亮早知道母亲和郑先生的约定,我们也会控制我们的感情,我们也很乐意做兄妹,可是我们都不知道母亲和郑先生的美丽约定。秋忙时,郑先生都会让郑明亮来我家帮忙。大人的态度让我们误解了,自认为是郑先生和母亲都同意我们的事,这样也就放纵了我们的感情。郑明亮有啥事就跑来给我说,我有啥事也找他商量。我们的感情就这样日益增加了。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三天两头就躺在炕上起不来,可是母亲看着天上的黑云滚滚,知道要下雨,就挣扎的起来要下地割麦子,我们怎么也拦不住。母亲是躺在地里和家妮一起割麦子,我和家壮负责将麦子往回背,家志去学校还没有回来。家壮每次背两大拥麦子,我背两小捆,我俩没有言传却在心里较劲,父亲以前常说,干活较劲才能把活干好。父亲走了,悲伤让我们长大了。

  我和家壮背了四趟麦子,我的体力就有些不支了,母亲和家壮都让我跑慢点,可是我不能跑慢,这些麦子是父亲种到地里的,我不能看着它们被雨糟蹋了,这是父亲的心血呀!父亲的心血怎能白白地流失了呢?不能,不能,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礼物,所以一家人都珍惜这一茬麦子。闷热的天气,汗珠子就流进人的眼里,辣涩涩地疼。我把对父亲的思念变成背麦子的动力,可是当我背到第五趟的时候,麦子已经将我压得摔了一跤,膝盖磕出血,我的裤子很快就被染红了。我没有顾及我的伤,仍旧背着麦子往家跑。刚到家里,郑明亮就来了,他不容我说,就将我按着坐在门槛上,给我包扎伤口,从小在卫生院长大他,现在可以说是半个医生了。

  他认真细致的给我包扎好伤口,就和我一起背麦子,我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劳动过,虽然他在农村长大,但是他们家是居民,没有土地,也就没有庄稼可言。他没有干过农活,我就害怕把他累着了。我们就慢慢地往回背麦子。母亲在我和郑明亮相跟着背第二趟麦子的时候,让我俩将这一趟背回家,就在家里做饭。母亲知道郑明亮已经背不动麦子了,我腿上也有伤。我问母亲做啥饭,母亲就说看明亮想吃啥饭就做啥饭。让我俩决定,我们背着麦子回家,一路上郑明亮都给我说一些开心的话,自从父亲去世后,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郑明亮最会逗我开心。

  我问他想吃啥饭,他问我会做啥饭。我说:“我除了不会做肉,我啥饭都会做,咱们吃米儿面吧!”他同意了,我擀面,他就烧火,

  有了小夫妻过日子的幸福感觉。等我擀好面,明亮也将锅里的水烧开了,我淘米,把米下倒锅里,就去照牌岭的自留地里掐了一把嫩葱叶子回来,明亮照我的吩咐将米烧沸腾了三次,我将面条下倒锅里,明亮又开始拉风箱烧火。我将葱叶子洗好、切好倒油炝葱花,拿起油瓶我想起我家的油瓶是宝贝:“明亮哥,你可别小看我家的油瓶,以前我家一年一斤油都吃不完。”郑明亮惊讶地看着我:“一斤油吃不完?!你家咋样过光景的?!”我就告诉他,每次母亲洗好菜就倒油,倒好油要用手将油瓶口刮刮,瓶口的油和手上的水一起被刮进油瓶,这油就又出又进,进出口基本扯平。郑明亮被我的话逗的傻笑,而且是捂着肚子傻笑。“有啥好笑的哩,穷人就有过日子的办法哩,每次烧油的时候,油在铁勺里‘噼里啪啦’就放鞭炮,多喜庆,富人没有这种体会吧。”小铁勺里的油真的放鞭炮哩,吓得明亮不敢烧油。我只好接过小铁勺烧油。我用勺子在锅里搅拌了几下,就听见家志进门的脚步声,我的气一下就上来了:“死家志,我饭煮好了,你回家啦!”每次干活他都偷懒。母亲都躺在地上割麦子,他倒好这时回来。其实,我这次把家志冤枉了,父亲去世之后,他干活就再也没有偷懒,他已经背回家三趟麦子了,只是我没有看见。我这么一骂。家志也委屈得受不了,就要和我打架。打就打,我的二杆子劲就上来了,我俩就摩拳擦掌地开战。郑明亮夹在我俩中间劝架,这下可出了家志的气,打我不算,还将郑明亮捎带打了几下。我一看他打明亮,更不饶他,连抓带掐地和家志厮打在一起。明亮压根就挡不住我俩,措手不及地站在那儿。这时家壮回来看着这场面,捞起母亲的家法——那把磨得没毛的扫帚疙瘩,就在我俩的屁股上打,一人一下,我俩没有看见,还以为是母亲回来就停止了战争。

  家壮让我们赶紧吃饭,毕了,给母亲和家妮带上饭,家志取出送饭罐子将母亲和家妮的饭装进罐子里,就上山了。家志那天没有吃我做的饭,整整一后晌我背几趟麦子,他就背几趟麦子。我俩在较劲,可怜的郑明亮没敢和我们比,母亲也不让明亮和我们比赛。从这天起,每到农忙的时候,郑明亮都会来我家帮忙,我们在感激他的时候,他却笑着说,他是第二代知青下乡,他喜欢我们纯朴的家庭氛围。

  旺星终于找到了在我们家生是非的机会。他就好好地欺负了一下我们孤儿寡母。这个王八羔子,我一想起他,我就想骂他。我对他的仇恨一直到他死后,他的死也比较惨,先不说他的死,就说他咋样欺负我们。那天,我家在少沟里的一棵核桃树,树不是很大,也就有小碗口那么粗,还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树苗,被一场大暴雨将少沟里的半面坡冲垮了,核桃树也被冲垮了,这棵核桃树正好长在旺星家的院塄上,树是生产队里分给我们家的。家志看见了就将树拉回家,这本身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家志将树拉回来放到院子,就领着家家去他同学家了,家里只有我和母亲。

  旺星可是捉住一个好机会,就黑着脸进了我家门,看见我和母亲在屋里说话,就破口大骂我母亲:“我就没见过你这种不要脸的人,我家地头的核桃树,你也敢往回拉,真的既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我和母亲都没有反应过了,他就打了我母亲一巴掌。我一下子就火了:“旺星,你狗日的凭啥打我妈?”他又要抡起手打我,我叫了一声:“家家!”吓得他扭头就跑。母亲只是捂着脸哭,我气得脸发紫,捞起家里菜刀就追了出去。早不见旺星的人影了,我就拿着菜刀往旺星家跑。平民叔看见我,就将我拦住,问我干啥去,我说杀旺星。平民叔用他那只健全的胳膊抱着问我:“咋回事?”我哭着说:“狗日的旺星进门就骂我妈,还打了我妈,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平民叔还是不松手,他知道他一松手,我准会跑得让他抓不住,这样我就没有小命。我拿着菜刀,跑到旺星家,旺星一家人还不要了我的小命,到时他们还会说他们正当防卫。所以平民叔没有松开我:“你妈呢?”他这一问我才想起来母亲肯定被气死了,自从母亲知道父亲去世的哪一刻起,母亲一生气就会昏死过去。我六神无主地:“我妈,我妈在家,我妈气死啦?”平民叔赶紧叫香芹娘和他一起看我母亲,我也不闹腾去杀旺星了。我们三个人跑回家,我的母亲已经躺在地上,香芹娘忙将母亲抱在怀里,掐母亲的人中,我急忙就去舀了一葫芦瓢凉水,平民叔接过来就给母亲嘴里灌,我跪在地上给母亲搓手心:“妈,妈,你醒来。”母亲不止一次这样昏死,所以我们都知道怎么救我母亲。

  母亲被我们救醒了,香芹娘和平民叔将母亲扶到炕上。平民叔给我叮咛了几句,就回家了,他是害怕我跑到旺星家去打架,怕我吃亏。我给平民叔保证,我不会去旺星家。平民叔这才安心地回家了,香芹娘却留下来,给母亲说着宽心话。

  我就挑着水桶上了庙岭子,父亲的坟就在庙岭子的泉水潭上面。我把水桶放在水潭边,就跑到父亲的坟前,我没有哭,在父亲的坟周围转了一圈。自从我那次在河堤上骂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父亲的坟周围放牛了,父亲的坟就没有被牛踏过,坟周围也没有老鼠洞。我很欣慰地在父亲坟前站立了片刻。我抄小路去了旺星家,现在想起来,我真后悔,也真的后怕。可是我当时没有后悔也没有后怕,欺母之仇,岂能不报。我走到旺星家的院子,旺星和赵改玲在上房里说话,他们说话的内容,我不关心,我抱起他家院子里的一块老碗口大的石头,进了他家屋,将石头举过头,狠狠地砸向他家的大铁锅,“哐啷”一声,他家的锅就被我报废了,锅底的柴火灰一股蘑菇云般的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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