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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中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张乾坤从西安搭乘班车回来,在豫海县城汽车站下了车。

  他边走边辨认着去县武装部的路。六年时间,县城的变化可不小。他当兵走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荒沙滩,现在已有了一个“十”字街道,建筑物尽管都是些土坯房,但已初具规模了。

  张乾坤找到县武装部,把部队复员转业的介绍信交给部长。部长细细地看了几遍介绍信,抬起头对张乾坤笑着说:“小伙子好样的,在朝鲜战场上立了个二等功,给家乡人民争光了。”

  张乾坤给部长来了个立正敬礼,然后嘿嘿笑着说:“谢谢首长夸奖。”

  部长向他招招手,说:“坐下谈,坐下谈。”

  军事科的同志很快给他办理了复员退伍的报到手续。部长又特意留张乾坤在县武装部的集体大灶上吃了一顿便饭,并风趣地说:“小张啊,这顿黄米干饭洋芋菜,就算是我们给你接风洗尘了。”

  张乾坤临走时,部长关切地拉着他的手说:“你六年没回家了,先回家看望看望亲人,你的工作等县上安排好以后,我会派人通知你的。”

  张乾坤道别了县武装部的首长和同志们,到县招待所登记住下了,准备第二天搭乘县城到南原拉粮的便车回家。

  他把行李放在客房的热土炕上,拉开窗帘向外一看,发现天空飘雪花子了。只一会儿,密集的雪花儿飞舞着,颤悠悠地降落在地上。县招待所的院子里一下变成白茸茸的,像铺了一层羊毛毡。远处,在县城的平房建筑物和后面无穷无尽的山峦上,也已经白茫茫一片了。

  下雪天正好是休息睡觉的好天气。张乾坤已经有几天几夜没好好睡觉了,一阵睡意袭来,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躺在炕上打开了鼾声。

  等张乾坤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朦胧的月光从窗子射了进来。他走到窗子跟前向外一望,外面的世界已是白糊糊的一片了。

  他转身打开行李,从被子层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块用红布包着的怀表,打开怀表一看,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他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块怀表,然后又小心地装到自己贴身的上衣兜兜里。这块带有指南针的苏联产的怀表,是老排长陈浩的遗物。

  老排长陈浩在朝鲜战场上牺牲后,张乾坤接任了他的职务,部队首长把陈浩的这块军用怀表传承给了他,希望他牢记使命,带好队伍。现在他复员转业到了地方,这块怀表也就成了他戎马生涯中最珍贵的纪念品了。

  张乾坤装好怀表,打开房门脚往外一踩,惊得他直吐舌头:“好家伙,雪下了足足有一尺厚!”

  雪是下美了。张乾坤却坐在炕沿边犯起了愁。

  原来,县城到张乾坤家要走一百多公里的山路。以前走县城都是步行,听说现在修通了县城到南原城的简易公路,客车虽然还没通,但是偶尔公路上会跑一辆或几辆拉粮运货的解放牌卡车。

  他原先希望能搭乘个便车,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就这场雪,从县城到南原城途经的西山,没有一月的时间,雪是消不了的,跑车就更别指望了。

  “不行!我得走着回家。”张乾坤回家心切,想立马见到亲人。

  他屈指一合计,现在从县城出发,到明天下午就能赶到家里。

  说走就走,他不愧是个雷厉风行的军人。只见他手脚麻利地打好行李,从服务员那里要了一根棍子,踏着尺余厚的积雪,背着行李,顶着朦胧的月光从县城出发了。

  待早晨七点太阳从东山升起时,张乾坤已经步行走到离县城三十多公里外的西山山顶上了。

  他站在海拔两千多米高的西山山顶上,极目四望,心潮澎湃地发出一声感叹:“啊!好一幅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壮丽景色。”张乾坤对家乡这特有的雪景怀有特殊的感情。

  触景生情,他又回想起了跟父母、妹妹给水窖里背雪的情景。

  那年冬天,因为天旱水窖里没收上水,人要赶上牲口走一公里多崎岖的山道,到上沟的石涝坝里砸冰驮水吃。一天早晨,山里的人们把门一打开,看到的是一场大雪下了足有尺余厚。大雪使人们的心里一下子充实了,静谧了。一时间,山里的人们像是处在了另一个空间里。放眼望去,在那大片大片的银白世界里,蠕动着许多黑影——那是背雪的人。

  张乾坤一家人也出动了。他们先把雪扫成一个个像馒头似的雪堆,在雪堆中间插上一个小孔,等太阳一晒,第二天早晨再往窖里背。

  一家人嘴里喷着白雾,好像和其他人比赛似的,不到几个时辰就堆了好几百个雪堆。张有富老汉估摸着这些个雪堆背回去后足能装一窖了,便放下手里的刮板,点上一锅旱烟一边惬意地抽着,一边看自家的两个娃娃堆雪人。

  张巧惠手巧,她一会儿堆一个“大象”,一会儿堆一个“老虎”。她的手尽管冻得红红的,只是抓一把雪搓洗搓洗,再拿到嘴前哈一哈热气,又开始细心地雕塑她的下一个“动物”了。张乾坤堆啥不像啥,便开始偷偷地给妹妹的“动物”做手术。他一会儿把“大象”的长鼻子给扳了,一会儿给“老虎”安一个长角。张巧惠在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动物”全变了样,一看是哥哥捣的鬼。她顺手抓起两个雪蛋追着打他,可惜她没哥哥跑得快,气得她扑通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就哭。张有富老汉看见了,对张乾坤喊着说:“军娃,你是哥哥,你可得让着妹妹点……”

  趁张乾坤听他大的训话时,张巧惠悄悄地溜到哥哥的背后,把两个雪蛋塞进了他的后脊背,冰得张乾坤在地上跳了起来,边跑边往下抖雪块,嘴里还一个劲地叫嚷着:“我把你个碎猴精,等着看我咋收拾你……”

  其实,张乾坤最疼妹妹了。他们在一块儿玩耍,在一块儿学习,谁要是敢欺负妹妹,他就跟谁拼命。

  六年没见妹妹了,她现在肯定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他多么希望漂亮的妹妹能找一个好婆家,嫁给一个好男人。他对妹妹的这种希望,甚至超过了他自己。

  “啪啦啦!啪啦啦!”一群白鸽从对面山腰的一个废弃的院落里掠起。大地一片肃穆寂静,鸽子翅膀掠起的回音特别响。

  张乾坤把目光投过去,发现这群白鸽子正朝他坐的方向飞来。鸽子在他的头顶上空旋了几圈,又飞回到那废弃的院子里,然后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过了一会,这群鸽子又飞到他的头顶上空旋了几圈,继续落在了原地。张乾坤心里嘀咕道:“我今天碰上神仙了。”

  他小时候记得,每年在大年初一早晨,乡亲们都要设好香炉接“神仙”回来,只要看见天空中飞过去鸽子,他们就说把“神仙”接回来了。

  当鸽群再一次飞到他的头顶上空时,他数了好几遍,确定是七只。他信口说了一句:“是七仙女下凡来了。”

  他的话刚说出来,又被自己否定了。他现在已经是共产党员了,共产党员是不信什么“神仙”的。

  看来,他这个共产党员今天不信“神仙”还真由不得他。这话咋讲?我们还得从一九三六年红军西征说起。

  还记得吗?女红军张英把一对刚满月的孪生兄妹寄养在张有富老汉的家里后,就跟上队伍向西行进。队伍一直走到豫海县的周边界安营驻扎。

  这天,她们卫生队按照团首长的指示,在驻地一边给当地的老百姓治病,一边开展群众工作。

  在红军回师东撤的那一天,她们还在外面给老乡看病。因为没有及时接到部队下达的撤退命令,等她们返回到驻地时,红军大部队已经开拔东撤了。

  张英和她们卫生队的四个人,搀扶着从第四方面军过来的三个女伤员,开始向东追赶撤退的队伍。

  当他们七人行走到西山时,突然遭遇到当地土匪的袭击。狡猾的敌人凭借优势用火力把她们压在了一个废弃的院子里。双方经过一场激战,张英和其他六名红军女战士全部壮烈牺牲了。穷凶极恶的土匪拿走了她们手里的枪械,把七名红军女战士的尸体一起投进一孔废弃的塌窑里,用土压埋了。

  张乾坤现在对面的这个废弃的院落,正好就是她的生母张英当年牺牲的地方。青山处处埋忠骨!当然,张乾坤并不知道这里就是埋他母亲尸骨的地方,也许她的母亲和六姐妹在几年前就转成了白鸽子,只是守候在这里与亲骨肉见一面而已。

  今天,在这个圣洁的世界里,就算是他们母子团圆相见了吧。

  张乾坤站起身,向旋在头顶上空的七只白鸽子挥了挥手,它们依依惜别地又旋了三圈,然后翅膀掠起一片嗡嗡的声响,向南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域高原上。

  张乾坤一看太阳上来两杆子高了,他得抓紧时间赶路,便背上行李,顺手抓了两个雪蛋,边走边吃。

  下午四点钟,张乾坤赶到了南原城。他亲切熟悉地看着这里的一切,突然,有人在身后叫了他一声小名:“军娃哥?”

  张乾坤回神一看,竟是李拴柱的大儿子李有新。

  两个人见面,亲热地拥抱在一起。

  “这么厚的雪,你咋在这里?”张乾坤端详着李有新问。

  “碎①婶(李有新母亲)有病了,我是来医院给她买药的。”李有新接着又问张乾坤,“军娃哥,你当兵咋回来了?”

  “哥当兵复员了。”

  “复员是啥意思?”

  “复员就是不再去部队了。就像你们一样,在生产队劳动。”

  张乾坤饿得实在受不了,问李有新:“你吃饭了吗?”

  “我……我早上走得急,没顾上吃饭。”

  “哥今天请你吃包子。咋样?”张乾坤一边说一边拉着李有新进了杨家包子馆。

  香喷喷的两盘包子端了上来。张乾坤吃完一个包子,又问李有新:“你近些日子见过大爹(张有富)和大婶(李桃花)了吗?”这句话把李有新问了个大张嘴,他半晌没反应过来。

  “你还不知道?……”李有新一看自己把话说漏了嘴,又赶忙改口说:“见到了,见到了……”

  张乾坤一下从李有新的眼神里看出家里肯定出啥大事了。他把手里的包子放到盘子里,追问道:“有新弟,你给我说实话,我家里究竟发生了啥事?”

  “哥,你真的不知道?大爹他……”

  张乾坤听完家里遭遇的这些不幸事后差点晕倒。待他头脑清醒过来,连自己的行李都没拿,就冲出包子馆,向城南门奔去。李有新赶忙把包子装到挎包里,顺手提着张乾坤的行李,在后面撵张乾坤。

  张乾坤和李有新上了杜堡子庄子,大人娃娃都忙着给窖里收雪,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当张乾坤走到一位正在大场上扫雪的老人跟前,“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抱住她的腿,叫了一声“娘!”竟失声痛哭开了。

  老人被眼前发生的事给弄糊涂了,她停下手里扫雪的扫帚,发起了愣。

  李有新赶快凑到老人跟前,大声说:“大婶!我哥张乾坤回来了,他回来看你来了。”

  “谁?”她好像还没听清楚。

  “我哥乾坤回来了!他回来看你来了!”

  老人这回听清了。她颤抖着双手,捧起儿子的脸,恓惶地半晌没说出话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哭喊出三个字来:“我—的—儿—”!

  张乾坤母子团圆,招来了全庄在山野里扫雪的人。张乾坤揩干脸上的泪水,起身和乡亲们一一握手问候。跟乡亲们打完招呼,张乾坤对母亲李桃花说:“娘,咱们回家吧。”

  “好、好,咱们回家。”李桃花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颠着小脚要走。

  张乾坤立了个马步,说:“娘,我背你回家。”

  “这孩子,牙长一截路,妈又不是不能走路。”

  “娘,还是让儿子背您回家吧!”张乾坤执意要背他娘李桃花回家。

  李拴柱几个上年龄的老人对李桃花说:“你就让儿子背你回家吧。”

  张乾坤背起满头银发的小脚妈妈,乡亲们给他们母子让出了一条道。这时,李桃花两眼热泪涌出,一滴滴渗到了儿子又粗又密的头发里。

  母亲今天流出的是幸福的泪水?是酸楚的泪水?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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