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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张乾坤早晨睁开眼,看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起来了,正气喘吁吁地一个腿跪在脚地上,把一背篼麦芒柴往土炕里填。

  母亲老了!她的衰老连个渐进的过程都没有。父亲的去世,妹妹的出走,母亲在痛苦煎熬中度过了几年。现在母亲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盼望着儿子能早一天回到她的身边。

  想到自己不久又要离开母亲,要到县城上班去了,张乾坤的心里矛盾极了。在他看来,拿忠孝难两全来安慰自己,还不如说是给自私找了个借口。

  在张乾坤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那双明亮的眼睛和忙忙碌碌的身影。

  记得在他五岁那年的冬天,淘气玩耍崴伤了脚。父亲当时不在家,母亲就踮着小脚。背着他翻了几道梁,到东塬畔老中医家给他还骨炙伤。在往回走的路上,母亲怕冻着他的手,一直用下巴压着他搂着脖子的小手,他的下巴紧挨着母亲后领露出的脖颈上,小鼻子贪婪地呼吸着,温暖湿润极了……

  张乾坤看了一眼满头银发的母亲,他一下用被子蒙住头,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转,一次又一次地往外扑,一次又一次地被他逼了回去。

  正月十五月亮满圆的晚上,外面一片清亮。村庄和周围的山野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张乾坤踏着一片银白的世界,上了庄子右面的馒头山。他蹲在山顶的一片枯草地上,卷起一根旱烟棒,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静静地环视着月光下的杜堡子庄子……

  此刻,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儿时一直想到现在。这片黄土地给了他一切,他已经与这片土地有了难于割舍的情结,他抱定了要在这块黄土地上洒一辈子汗水的念头。想到慈祥、勤劳、善良的母亲,他有责任和义务留在这里生活、劳动。他多么想干这份惩恶扬善的工作。在他刚懂事时,能干上这份工作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

  为了年迈的母亲,他决定放弃到县城公安局报到上班的工作机会,毅然留在母亲的身边。

  第二天一大早,张乾坤从内衣的上兜里摸出那份到县公安局上班的通知书,瞒着母亲来到南原城,把不参加工作的申请书和报到上班的通知书,一并交给在南原公社当秘书的老同学刘庆隆手里,托他把这件事到县上帮助办理好……从那一天起,张乾坤回到杜堡子生产队当了一名农村的社员。

  杜堡子生产队长靳兴荣,个头不算太高,可鬼点子蛮多。他以“照顾”老同学为由,给张乾坤安排了个生产队饲养员的差事。靳兴荣特意这样做,还声称是照顾老同学,其实他是另有用意的。张乾坤从小就不怕天、不怕地,现已长成了二十三岁的小伙子,生活阅历使他显现出青年男人的骨气。不要说他靳兴荣了,恐怕老于世故的人也难对付他。因此,靳兴荣想出了这样一个绝妙的办法,让张乾坤和李拴柱一起饲养生产队的牲口,把他和其他社员隔离开来。这样一来,让张乾坤有浑身的本事没处使去。他掂量来掂量去,全生产队的社员里,只要把他的这位老同学“安排”妥当了,他的生产队长就能坐稳当。

  张乾坤心知肚明老同学对他的这份“照顾”,什么也没言传就去了饲养圈。

  生产队的牲口圈安在杜家大堡子里。饲养员除了张乾坤和李拴柱外,还有一个成分高的社员。他们三个人,除了饲养生产队的四五十头牲口外,还负责给生产队赶大车。

  张乾坤和李拴柱在一搭里干活,每天是有说又有笑,他们之间无话不谈。但张乾坤唯独没有在李拴柱跟前打问他卸任农会主席的事。

  正月二十三燎完干,第二天一大早,张乾坤和李拴柱赶着生产队的大车,到西山给生产队拉煤。

  他们把大车赶到南原城西门口时,看见一群去县城上学的学生娃娃跟在两个人的屁股后面转。不远处顺序停着两辆装满粮食麻袋的卡车。不用问,这肯定是穷学生娃缠着司机,想搭乘个便车。其中一个司机好说话,虽口头上说“不能带、不能带”,可当他把车发动着要走时,有几个胆大的学生娃娃爬上卡车,他也就不再说什么,还把头伸出驾驶室,安顿让娃娃们坐好,然后开上车就走了。另一个司机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拒绝搭载。有几个精明点的学生娃娃,一见司机进了驾驶室,便从怀里掏出家里大人给他们准备的一些吃伙,放到驾驶室里,不问同意不同意便往卡车上爬。他们几个人壮胆刚爬上卡车,却被司机臭骂了一顿,又低着头下了车。

  站在一旁的张乾坤,看到这几个无奈的学生,好像他们都是自己的亲弟弟,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正想上前帮他们给司机说几句好话,只听几声汽车喇叭声,惊得拉套的骡子跑了起来。他和李拴柱赶紧扯牲口,没等牲口停下,卡车后面扬起一溜尘土,车早跑远了。

  张乾坤征得李拴柱的同意,他把大车赶到几个学生娃娃跟前,亲手把他们的行李放到车上,让几个人都上去坐在车厢里。他自己坐在车辕上,打了一个响鞭,赶着大车从南原城向西山出发了。

  一路上,几个学生娃娃一脸的喜悦。他们坐坐走走,不时地在路旁的沙枣树上,打一些过了冬的沙枣,一边吃着沙枣,一边漫不经心地欣赏着沟沟岔岔的野景。

  上坡时,张乾坤把挽鞭花的鞭梢在当空打得“啪、啪”炸响。他的这一手是跟他父亲张有富学的。掌辕的骡子听见鞭响立马弓着腰鼓足了劲,和其他拉套的骡子扯着大车抢坡。下坡时,几个学生娃娃争着抢着拉挂木(刹手),一时满壕洼都能听见“吱吱”的声音。

  平路上,张乾坤来了兴趣,在车辕上架起二郎腿,亮开嗓子唱起了陕北民歌:

  高楼万丈平地起,

  盘龙卧虎高山顶,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咱们的领袖毛泽东,毛泽东……

  走着走着,看见前面停着一辆运粮的大卡车。待他们走到跟前一看,就是刚才撵这几个学生娃娃下车的那个倔犟司机,正仰面躺在汽车肚子下面修车。张乾坤用鼻子哼了一下,心里说:“平时不学好,出门风雪搅。”

  他们上到西山半山腰,那辆大卡车才从后面撵了上来。司机不停地按喇叭,走在路中央的大车充耳不闻,就是不让道,司机火了,头钻出驾驶室朝前喊着骂。赶车的张乾坤则显得很平静,说:“咱们都是个车户,你厉害个啥呢!”

  坐在大车厢里的几个学生娃娃,因为没搭上汽车本来对司机就有气,一齐随李拴柱附和着说:“对,都是个车户,耍啥牛皮哩!”司机一看跟他们没法论理,尾随了好长一截路才超过大车,消失在车轮子拖起的土雾里。

  大车上到西山顶,张乾坤他们到了拉煤的地点。对几个搭车的学生娃娃来说,才算是走了一半的路程。他们舍不得掏几毛钱在车马店住一宿,吃了几个随身带的干粮馍,然后继续连夜往县城赶。

  张乾坤和李拴柱给牲口卸了套,饮了水,添上草料后,两个人也舍不得掏几块钱让“炭猫子”背煤,就自己猫着腰,钻进几十米深的炭井里,摸黑用小背篼一趟趟地往外背煤。大约用了三四个小时,他们才给大车装满煤。

  因为带的水冻成了冰,他俩只好把黑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狼吞虎咽地嚼起了干粮。张乾坤吃得太急,被馍馍给噎住了。他起身在地上打转转。李拴柱一看张乾坤噎得厉害,他把裤带一解,抓起还有半壶冰的瓦壶就往里面尿尿。他尿完尿,麻利地系好裤子,端上瓦壶追着给张乾坤灌尿喝。张乾坤一看这个老东西真格要给自己灌尿,一急从两米高的坎子上跳了下去。等他下到地面后,开始慢慢感觉不到噎了。

  笑得直淌眼泪的李拴柱对爬上土坎子的张乾坤说:“大侄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张乾坤故意斜偏着头说:“我的先人,不要说喝你的尿了,光是尿臊气把人就能熏晕咧。”“愣棒,快别闹了,咱们还得连夜往回赶咧。”

  张乾坤帮李拴柱套好装满煤的大车,从西山顶上出发往回赶。因为是坡路,又是黑天,李拴柱在前面牵着掌辕骡子的缰绳,张乾坤一手扶着车辕,一手拉着挂木。他们一路紧紧张张地到了山下的平路上。

  张乾坤的手刚停下拉挂木,他的耳朵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从前面的山弯里传来一声“妈——哟——”。他心里一紧,心想:“在这半夜三更的荒山野外,大冷天不会是有人吧?”

  他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注意听。好长一段路也没有听到有人呼喊的声音,只有寒风呼啸着,夹杂着吓人的口哨从沟道里刮过来。又走了一段路,在不注意时,他又听到一声“妈——哟——”。这一次他听得比较真切,并断定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张乾坤侧过脸看了看李拴柱,李拴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用手牵着拉套骡子的缰绳,一声不响地只顾往前赶路。

  其实,李拴柱听得比他还清楚。只是有人传说过,就在这段路的附近,民国九年大地震时,把一个戏班子的几十号人埋在了塌窑洞里。从此有人传言,每到深更半夜,过路人会听到吹拉弹唱的“鬼戏”。李拴柱一想到这里浑身直发毛,就故意装聋作哑什么都没听见。

  张乾坤打了一个响鞭“驱鬼”。没想到,他的响鞭把鬼没驱走,倒从路旁的一个塌墙荒院里招来了连续几声凄惨悲哀的“妈——哟——”声。

  两个大男人吓得喝住牲口,相互对视了好一会儿。

  张乾坤对李拴柱说:“肯定是人!”

  “你小子别傻,半夜里谁跑到这里犯疯病呢。”

  “李叔,你牵好牲口,让我上去看一看是咋回事。”李拴柱还要劝说张乾坤,没等他话出口,张乾坤已拿着鞭子向路旁山坡的荒院里走去。

  过了一会儿,张乾坤急切地喊李拴柱:“碎叔,碎叔,你赶快上来!”

  李拴柱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紧张地气喘吁吁地爬到路旁的荒院墙根前。

  在朦胧的月光下,只见一位姑娘冻得浑身瑟瑟发抖,看样子已经失去了知觉。在她旁边的枯草地上,平躺着一个老妇人。李拴柱小心地把手伸到老妇人的鼻前,他好像已经没有了一丝气息。

  等姑娘在张乾坤的老羊皮袄里恢复了知觉后,先用惊恐的眼神打量了一下眼前站着的两个“炭猫子”,然后扑在老妇人身上声嘶力竭地痛哭开了。张乾坤和李拴柱见状,一时手足无措,只好蹲在姑娘的身边劝说她。

  “丫头!你快告诉我们!这究竟是咋回事?”李拴柱一急提高了问话的声音。

  姑娘低倾下头,边抽泣边说:“我叫……田玉芳,这是……我妈。我们是……会宁人……”

  姑娘害怕他俩听不明白事发的缘由,便从头叙述着:

  一九三六年她们家乡过来了一支红军队伍。父亲要跟着队伍走,母亲坚决不让她父亲去。那时,她母亲正怀着她。最后,她的父亲还是瞒着母亲偷偷地跟红军队伍走了。母亲后来听别人说,父亲是去了一个叫延安的地方。她母亲苦苦盼了父亲二十三年,一直等不上消息。

  今年正月里,她的母亲不听人劝说,执意要到延安找她的父亲,她只好哭闹着,跟公社要了一张去延安的介绍信。母女俩开始步行往延安走。可没走几天,母亲就有了病。她病得很重,但还要坚持往前走,直到傍晚昏倒在下面的土路上。她把母亲背到这个塌墙荒院里,四下里哭喊着不见一个人影。

  在大冷天里,她悲痛欲绝地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咽了最后一口气。母亲在临咽气的最后一句话里,还一再叮嘱让她无论如何要到延安找到父亲……

  张乾坤他们听了田玉芳母女的不幸遭遇后,李拴柱早掉下了眼泪。张乾坤的鼻子也是一阵一阵地发酸,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转。

  张乾坤和李拴柱把田玉芳母亲的尸体抬上大车。张乾坤搀抱起已不能行走的田玉芳,把她放坐在大车的前辕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赶上大车,加快速度往回走。

  天刚放亮,张乾坤他们赶着大车回到了杜堡子。张乾坤和李拴柱分头找来几个上年纪的人一商量,要把田玉芳的母亲葬在庄子里埋亡人的上壕湾。一听说要把一个散魂游鬼往庄子里的这块“风水宝地”里埋,有几个人不同意。但他们拗不过张乾坤,就去找生产队长靳兴荣去了。待生产队长靳兴荣和“告状”的人赶到上壕湾时,由张乾坤作主,已经用他母亲的寿材,将田玉芳的母亲入土为安了。

  靳兴荣当时没敢跟张乾坤上茬,只跟其他的人打问了几句,没好意思的调头走了。就这样,这位异乡的红军遗孀,在杜堡子的上壕湾“落了户”。

  办完田玉芳母亲的后事,张乾坤和李拴柱一商量,让田姑娘暂留在张乾坤家里,等她的身体恢复好一些再送她回会宁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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