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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张乾坤老人一大早起来,吃了靳玉红专门给他蒸的两个雪花馒头,喝了三盅李小宝用电磁炉给他熬的罐罐茶,背抄着手上馒头山转悠去了。

  看来啊,张天宇花钱托关系把靳玉红转成公办老师的事没白办,每月给李小宝付的那份工资也没白开。当然了,这一切都是张天宇和李小宝两口子私下的交易,没有其他人知道。

  这件事要是让张乾坤老人知道了,他不但要训斥他们三个人不说,还会感叹这世上啥都变成假的了,连儿子都敢背地里哄他大。不过话说回来,张天宇这样做,还不是让他给逼的。他要是不耍脾气从凤城回来,或蹲在北京的“西夏昊宫”里享清福,也不至于把儿子逼得掏钱买这份孝道。

  不管咋说,张乾坤老人从北京回来,拿出自己这些年来积攒下的血汗钱,在馒头山上雕刻出了一条美丽的盘龙。为了方便上下山,李小宝建议在山上修了一条土台阶路,张乾坤老人把他育的几十棵松树苗错落有致地移植到了土台阶路的两旁。也许是馒头山太普通的缘故,人们都没注意到,现在细细品这座酷似馒头的山,倒有些像陕西临潼的秦陵。

  张乾坤老人沿着土台阶路上了一大段,他又折转身下来了。原来,他看见土台阶路旁的翠绿松树,便产生了一个好奇的想法。这些从延安宝塔山上采集下的种子,又经过他这么多年的精心培育,他还一直没有清点过这些松树究竟有多少棵。今天,他想借上山的机会,顺便把这些栽种在土台阶路旁的松树数字清点一下。于是,他一边吃力地沿土台阶往山上爬,一边用手左右来回的清数着两旁的松树。

  当老人气喘吁吁地上到山顶时,嘴里念叨的数字也停在了“六十九”上。他当时为没有再多育一棵圆个“七十”整数惋惜了一下。不过,满山遍野鱼鳞坑里的绿树苗还是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心情。

  他抬头一望,馒头山的天空明亮得像一面镜子,湛蓝的镜面深邃幽静一尘不染。镜子外一只悠闲的老鹰,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在张乾坤老人的头顶上不停地飞来飞去,巨大的翅膀带起一山坡凉风。山风擦着地皮,一口接一口地吻舔着香甜的黄土,逗得满山的绿树叶沙沙窃笑。

  一群麻雀不知从哪儿飞来,落到细细的桃树枝上,一个个树梢被压得弯曲下来,不住地弹跳。麻雀前些年几乎不见了,听说是搭上火车去了新疆,这几年又多了起来,一落就是一大片。它们叽叽喳喳叫着,欢快得像一群娃娃在坐跷跷板。老人真担心那些细小的枝条被压折了。他站起来,举起手臂使劲挥了一下。麻雀轰地一声飞起,落到了他旁边的那棵老榆树上。老人的目光也随着麻雀的飞落,停在了老榆树上。这棵他当娃娃时,跟段云浩狗蛋哥用尿尿浇活的老榆树,前些年因遭雷击烧毁了半个身子,剩下的那半边像被掏空了脏腑的沧桑老人弯腰伫立着,头上顶着些新抽出来的细绿枝。每到打春季节,老人都替它忧虑一回,担心它不会再活转过来。但春风一吹,那些看似干枯的枝条又悄悄冒出了新芽,只是那些新芽比别的树的新芽抽出得稍晚一些,芽叶显得瘦弱一些。老榆树在阳光下弯腰伫立着,任凭麻雀在头上叽喳嬉闹,神态十分坦然。老榆树的这种从容和坦然,使老人的心也随之开阔坦然了起来,阳光般的灿亮!

  “大爹,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沉思啥呢?”李小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张乾坤老人坐的土坎子下边问他。

  “噢,你啥时候上来的?”张乾坤有些惊讶地反问李小宝。

  “刚上来的。我在地里给药锄草时,发现你在这里没动弹地蹲了大半天,我怕你……”李小宝没把话说完,就被张乾坤接了过去。

  “没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怪了,张乾坤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右肋下好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他的右肋下经常会有这样剜一下的痛,他也没在意,接着对李小宝说,“小宝,你看咱们庄子前面这平展展的土地多好啊。”

  李小宝侧身把头转过去,向下俯视这块像花地毯似的土地。他平时也没注意过,眼前这块土地的确像一幅挺好看的风景画。

  “唉,在我当娃娃的时候,咱们杜堡子这几千亩沟台地一大半是人家杜老二的。解放了,共产党把所有的土地分给每个人种。”张乾坤觉得有些胸闷气短,他习惯性地点了一锅旱烟,瞅了一眼在土坎下的李小宝,接着说,“到人民公社合作化时,又把所有的土地集中起来集体经营。在一搭里吃大锅饭,把人越吃越懒,越吃越穷了,然后又把土地承包给一家一户经务。现在啊,像我这样的老年人,想种土地也种不动了,年轻人又大都跑出去打工,看不上种这土地。哎呀,这换来变去的,没想到咱们杜堡子这几千亩沟台地倒到了你李小宝的手里!”

  “我可不是当年的杜老二。相反,满庄子人都是杜老二,唯独我跟我爷爷一样,是给人家拉长工的。大爹你知道,咱们杜堡子这旱地最好的丰年亩收入也不过二百块钱,可庄子里的人跟我签土地租赁合同时,最少是三百块钱。”

  “谁叫你小子这样日能呢,把人老祖辈种粮食的土地,一下全整成了满山野里长的药材,增加了种土地人的收入。不过这也好,从这点我看得出,你是一个看重土地的人。土地是什么?土地是真正的“刮金板”。不管世事咋变,土地终归是咱们农民赖以生存的根。谁要是嫌弃土地,嫌弃咱们农民,他终究会被饿死的……”张乾坤老人的话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右肋下剜痛得厉害,痛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想站起来舒一下气,便用手拄着旱烟锅慢慢地往起站,可还没等他把身子站直,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嘴里吐了一口撕心裂肝的“浓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小宝在土坎下低倾着头正听得带劲时,却不见张乾坤老人言传了。他把头抬起,看见老人拄着旱烟锅吃力地往起站,他欲想上前搀扶一把老人,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看见,刚刚立起身子的张乾坤老人,嘴里鲜血喷涌,身子摇晃着向下歪倒。李小宝惊叫了一声“大爹!”,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快要栽倒的老人……

  张天宇在会议室里正开董事会,自己的手机在桌面上振动地直转圈圈。他停下讲话,拿起手机一看,是老家李小宝从杜堡子打过来的。他向大家示意了一下,拿上手机出了会议室。

  “喂,是小宝吗?”

  “是我。天宇哥!我大爹不知咋了,刚才跟我在馒头山上说话时,突然口吐鲜血,昏了过去。”

  “什么!你说我大突然吐血晕了过去。啥时候的事?”

  “刚才。我把他抱回家,跑着喊来咱们庄子上的村医。他说大爹恐怕得的是心脑血管病,千万不敢动。我不敢往南原医院送,这就给你打电话。人现在还昏睡着,你看咋办?天宇哥!……”

  李小宝说到这里,在电话那头哭开了。

  “你听大夫的,千万不敢动。咱们保持联系,我在这里想办法。”

  张天宇挂断手机,他再没有回会议室,把办公室主任喊来安顿了几句,便急忙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心急如焚的天宇一时乱了方寸,挥动着两条胳膊在办公室的地上来回踱着。他尽管脑子乱成一团,却在这个时候,本能地想到了远在日本岛根的妹妹梅玫。原来,天宇瞒着父亲,早跟远嫁日本的妹妹有了书信电话来往。

  “喂,是梅玫吗?我是天宇哥。”

  “哥!是我。好长时间没接到你的电话了。你好吗?咱爸好吗?”

  “我正是为咱爸的事给你打电话的……”张天宇鼻根一酸,往下不知说什么好。

  “咱爸咋了?你快说呀,把人急死了!”

  “咱爸在老家不知咋了,刚才突然吐血昏晕了过去,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哥!咱爸积了一辈子德,不会那么快就离我们走的。你要冷静,快想办法,说不上咱爸还有搭救呢!”

  “咱爸又不是在北京!好几千里路,坐飞机也得大半天,这一时半刻办法咋想?对了!我有办法了……”

  “哥!天宇哥?……”梅玫连喊几声,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紧接着,梅玫又给天宇哥连拨了几次手机号,对方一直处在通话中。

  接了天宇哥的电话,梅玫一急瘫软晕倒在了房子地上,当张山村、富士梅一对孪生儿女哭喊着把她唤醒后,她瞅了一眼身边的孩子,伤心地扑到床上“哇”地哭开了。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自己所憎恨的已经头发花白的爸爸正在地里干活,他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弓着腰,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用一双生疏的眼神瞅着她……

  我们暂且顾不上在日本岛根梅玫那里驻足了,赶快把镜头对准北京国际机场吧。

  张天宇跟梅玫打电话时,无意中想到了用直升机接他大张乾坤到北京看病的想法。经过不到两个小时紧张有序的运作,一架国产H425民用直升机载着他们夫妻俩和北京协和医院的医护人员从北京国际机场起飞了。飞机越过北京八达岭,向西消失在了蓝天白云间。

  由此,在中国的各大新闻媒体上,惊爆出了一条儿子租用直升机搭救农民父亲的新闻。这条新闻后被世界各家报刊所转载。人们只知道撰稿人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学生张昊,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位老农民的孙子。

  从北京起飞的直升机中途经过两次降落加油,赶夕阳西下时,直升机盘旋在了杜堡子上空。为了使直升机能够准确降落下来,李小宝在禾场上用白石灰画了一个降落标记。飞行员对着这个标记,平稳地把直升机降落了下来。

  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张乾坤,一听说儿子天宇花钱租了一架直升机,从北京飞回来接他到北京看病去,他不但不情愿走,还在心里埋怨儿子。不管咋说,他的病情是险恶的,急需要救治。

  张乾坤老人脸色蜡黄地躺在窑里的土炕上,在接受了从北京协和医院来的大夫检查后,初步诊断他不是急性心脑血管疾病。因此,用直升机接他到北京进行救治还是有希望的。

  但是,任凭张天宇两口子和在场所有人的说劝,张乾坤老人始终不愿走。最后,他勉强同意坐飞机到北京看病,但必须等到第二天天亮后才动身。没办法,经请示民航领导和院方同意,他们没有在夜间起飞,从北京来的飞行员和医护人员就在杜堡子住下了。

  灯泡把土窑洞照得通亮。两位医护人员跪在张乾坤老人身旁给他换吊针时,一阵锣响传进了院子,紧接着,一群人气喘吁吁地跟在敲锣人的后面进来了。李小宝进到窑里神秘兮兮地说,庄子里的一些老年人自发到庙里把神请来,正在给张乾坤老人看病呢。张乾坤听到后,用鼻子哼着苦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杨芮莹和两位医护人员从来没见过山里人抬神,她们给老人把药吊好,跟着李小宝出去一看,院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跪着一大群人,他们个个一脸的神圣和严肃。问师李国柱提着一个纸灯笼,跪趴在地上细细分辨着从神轿上投下的卦图,省怕出点啥差错。他们在“神”的监护下,跟“冥府”进行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谈判”,待张乾坤老人的“问题”最后得到妥善解决后,他们才鸣锣回庙安顿“神”去了。

  目睹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人与神鬼的“对话”,从北京来的一位年轻护士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张乾坤:“大爷,世上真的有神鬼吗?乍一看像是真有似的。”

  张乾坤老人对护士笑了笑说:“咋说呢,这人与神的关系啊,其实就跟人与人的关系一样,需要的是和谐平等相处,你不要惹他,他就愿意跟你成朋友,你若欺他,他也会反过来报复你的;这人与鬼的关系啊,更简单,你心里有鬼就有鬼,你心里没鬼就没鬼。”护士听了老人的神鬼之说后,一边琢磨着老人话中的寓意,一边跟靳玉红到房里睡觉去了。

  夜半更深,一直守在张乾坤老人跟前的儿媳妇杨芮莹,她没有一丝睡意。看着老人出着平稳的气息睡觉了,丈夫天宇也斜躺在炕上的铺盖卷打起了鼾声。

  她一个人轻轻地出了院门,站在院畔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沁人心脾的空气。望着月光下那平展展的沟台地。她不由得由沟台地想到了老公公张乾坤,又由老公公张乾坤想到了沟台地。触景生情,她一下来了灵感,动了文思,迫不及待地回到窑里,找了几张黄表纸和一支秃铅笔,拿来一个马扎凳,伏在老公公张乾坤睡的那面土炕的炕沿上,满眼泪水的开始用“心”去写《土地》这篇文章——

  我会昂然笑对苍天,我会淡然漠视大海,我会翘首仰望高山,但面对土地,我只有俯首帖耳,虔诚崇敬。

  我没有资本对土地趾高气扬,我没有理由对土地不屑一顾。土地,我血液的源,灵性的泉,生命的根,思想的基。

  土地最平凡也最伟大……我们爱土地,爱它的无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今年荒芜,明年照样长出希望。我们把土地变成各种模样,累了,把它组成房子;渴了,把它挤成水;饿了,那它变成面包;想玩了,就把他捏造成泥人。土地从来没有什么怨言。

  土地的爱,是母亲的爱,深沉博大无私。土地,我们生灵亡存的依靠,我们依恋钟爱的家园……

  太阳刚冒红,全庄子男女老少早早地就列队从张乾坤老人的院门口一直站到禾场上。

  张乾坤没有叫儿子抱他,而是让他抱着他的那个黄帆布提包,是儿媳妇杨芮莹和李有新搀扶着他从窑门里走出。阳光下,他的头发和胡子好像在一夜间全变白了。刚强的老人气喘吁吁地慢慢挪动着步子,含笑着跟乡亲们一一告别。

  那个生离死别的场面,让在场的所有人流了泪。特别是从北京来的两个大夫护士,她们登上了飞机,还不停地抽泣着。

  在乡亲们的目送下,直升机离开地面,慢慢地向上画着圆盘升。

  张乾坤老人尽管病得很重,但他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靠着窗口坐着。在飞机盘旋的过程中,他瞅见了馒头山上的桃树,看见了骆驼梁上的烽火台,望见了马大山上吃草的牛羊。好心的飞行员,架着飞机在杜堡子的上空画着圆,让老人尽情地看个够。

  当张乾坤老人一想到,这一别恐怕再也见不到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了,他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绪,两行热泪从他那干瘦而寡黄的脸颊上流淌了下来。

  看得出,老人流的不是泪,他的泪水像一串串中国的方块汉字,在倾诉着自己的衷肠——

  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黄土地!那弯弯的山梁,阵阵糜谷香;你坚韧的目光,守望着太阳;流不尽的山泉水,是我的赤子衷肠。

  生我养我的这片黄土,悠悠岁月几经沧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依旧向往。爱你念你这片黄土,父老乡亲在我的身旁,流汗为你,哭泣为你,欢笑为你,还有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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