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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现在是个烟贩子,更确切地说是个行业内颇有名气的大烟贩子,不再是当年那个被城管队员、烟草稽查队员追得满世界跑的地摊菜鸟,也不再是那个开着小店卖假烟,为月收入几万块钱兴奋得彻夜难眠的愣头青。

  现在是2002年,往前推五年,1997年,和现在一样,也是个春天,四月。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那一年香港回归了祖国,不过那跟马同林没有什么关系,跟他有关系的事,就是那一年他下岗了,从一个化工厂。

  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和现在一样,他爱阳光,爱那个老式的钟表,甚至还爱文学。他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媳妇儿,靠他养活;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也靠他养活。他养活他们的资本是一份月收入六百元的工作。足够了,那只是个小小的县城,那时候物价很低,他们的生活很简单,身体都很好,没有太多需要花钱的地方,所以尽管没有什么钱,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可是这一切都被“下岗”这件事给毁了。其实这也不是毫无征兆突然发生的事情,早在半年前,工厂已经发不出来什么工资了,每个月只能给工人二百块钱的生活费。二百块钱养活不了三张嘴,还好他稍微有一点积蓄,能勉强保障他们饿不着。

  他觉得这一切很快就能过去,只要忍忍,再忍忍。这么大的一个厂子,难道还能垮了不成?就这样支撑了半年,他的积蓄花光了,工厂也正式通知他下岗了。那一年他三十二岁。从工厂走出来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大太阳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有下岗的一天,所以他觉得有些迷茫。顶着太阳在工厂门口站了一会儿,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只好又皱皱眉头,往家里走去。

  路上,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被突然遗弃的狗。

  这么大一个人,总不能饿死,总得想办法找点儿事儿干,何况还有老婆孩子。原本他打算找个地方干点力气活,可是满大街转悠了几天之后,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再找个地方干活,难保不会再次下岗,与其这样,还不如单干。

  他决定卖烟。原因很简单,卖什么都是卖,他自己原本就抽烟,能赚点儿是点儿,不能赚,起码自己抽烟能以进价拿。

  家底是两千块钱,找朋友借的。

  “半年之内还给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马同林有点儿心虚,他承认自己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因为他根本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他想好了,要是赔干净了,就把房子卖了。

  两干块钱的底子,好烟是进不起的,只能进中低档的,七七八八弄了两箱。他也租不起门脸,就借了个三轮车,在路边支个板子卖。

  当时不像现在,满街都是闲得无聊的城管,看见地摊就抄,基本上来说,你只要不把摊子摆到马路中间,就没人管你。对烟草证的管理也不严格,如果真遇上检查,反正也就一个板子两箱烟,往三轮车上一扔,蹬起来就走了。所以,当时那条街上道路两边都是支着板子卖烟的。

  这时候他还不是烟贩子,他离这个词还很远很远,他只是个没有烟草证的非法的卷烟零售摊的摊主,你也可以叫他菜鸟或者傻B,总之都是一个意思,也根本无所谓——他只是想找个事做,不至于被饿死。

  第一天,马同林赚了八块钱。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做生意,八块钱很少,他上班的时候还平均一天二十块钱工资,可是这八块钱给了他信心,他觉得自己能行。

  卖烟是个本大利小的行当,这是马同林卖烟几天之后的感悟。零售价二三十块钱一条的烟,利润只有一块钱,倒是拆开来卖单盒的利润稍微高一点,一盒能赚三四毛。当然你也可以卖贵点儿,下场就是没人买你的烟——这么多卖烟的,价钱基本上都是公开的,买烟的也都不傻,一条烟贵五毛钱人家也不愿意买。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他仔细算了算,赚了三百七十块——最多的一天赚了二十五块,最少的一天赚了四块两毛,当然还有一分钱不赚的时候,那是因为下雨没出摊儿。反正平均下来,一天就是十二三块钱。

  这让马同林稍显沮丧。三百七十块钱,只够一家人勉强吃饭,他还指望半年还清债呢。他也观察过其他卖烟的,生意明显比他好。他自己安慰自己,刚起步,没生意也正常,人家都干多长时间了,能比吗?只要坚持下去,慢慢回头客多了,自然也赚得多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马同林的想法发展,第二个月,他只赚了二百八十块钱——生意越来越差了。

  马同林急了,这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同行没同利?来光顾的人不少,但大多数都是问问价钱就走了,转身去别的摊儿上,付了钱,拿烟,走人。

  真见了鬼了。他心里开始犯嘀咕。

  “这烟多少钱一条?”买烟的指着一条软包的“桂花”问。

  “二十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二十二卖吗?”对方还价。

  “最低二十三。”

  对方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这样的情况,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次。嫌我卖得贵?不可能啊!马同林有点想不明白。每条烟,他就加一块钱的利润,不可能再便宜了,总不能多少钱进多少钱卖吧?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他不想这样等死,他决定打听打听。

  旁边挨着他卖烟的是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男的,叫二狗,大名不知道,他老婆就这么叫他。他总穿一件半灰不白的旧西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很不起眼。二狗和他老婆轮流看摊儿,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

  这天傍晚,大家开始陆陆续续收摊,马同林招呼二狗:“大哥,都做伴儿这么长时间了,咱哥俩也没好好聊过,一会儿出去喝两杯?我请客。”

  二狗一听,乐了,一点儿也没客气:“行啊!”

  俩人找了个小饭馆坐下,点了四个菜,俩凉的俩热的,要了一瓶二锅头,边喝边天南地北地瞎扯起来。

  马同林是抱着目的来的,所以频频举杯,二狗也是个爽快人,没一会儿,俩人就把这一瓶酒喝完了,二狗喝了多一半,于是又要了一瓶。俩人都有点儿晕,不自觉地彼此都感觉关系近了不少。这时马同林才知道,二狗只比他大两岁,只是生活的磨砺让他过早衰老,看上去让人以为已经四十开外了。

  二狗说,他以前在农村,就是种地,虽说饿不着,但也仅仅是够吃够喝。三年前被朋友拉出来卖烟的时候,村里的人们都笑话他,说他大字不识几个,还敢做买卖。结果折腾了三年,现在虽然没发什么大财,但起码在城里买了房子,孩子也在城里上了学,比三年前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马同林心里有些疑惑,照现在这样,三年赚的钱除了吃喝还能剩下几个?怎么可能还买套房子?

  “你怎么想起来卖烟了?也是朋友带出来的?”二狗问他。

  他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说。

  二狗说,没事儿,你就这么干吧,三个月就翻身了!

  三个月翻身?怎么可能呢?就算一个月赚八百块钱,刨去吃喝,剩下的钱也不够还债的,何况他第一个月才赚了三百七,第二个月赚了二百八,加一起还不到八百。

  “大哥,三个月翻身,你没逗我吧?”

  “我逗你干吗呀?你城里人,有知识有文化的,自己不会算啊?”

  “那……大哥,我问句不该问的,我一天能卖二百多块钱的货,你一天能卖多少钱?”马同林终于憋不住了,试探着问了一句。

  “啥该问不该问的,哥比你多点儿,一天卖四五百吧。”

  一天四五百,顶自己两天卖的,按这么算,他一个月也赚不了八百块钱啊。他这么想着,就问了出来:“那你一天能赚多少?”

  “平均下来一天二百块钱吧。”二狗轻描淡写地说。

  “一天二百块钱?!”马同林惊得差点儿跳起来。一天卖四五百块钱的货就能赚二百块钱?打死他也不信。他一天也卖二三百,怎么才赚这么点儿?

  他的反应也把二狗吓了一跳:“咋了兄弟?你一天赚多少?”

  “大哥,实不相瞒,我头一个月,就赚了三百七。”

  二狗歪着脑袋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一脸的不可思议。一会儿,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一个月才赚三百七……你不会卖的都是真烟吧?”

  多新鲜啊,马同林心想。他的烟都是从烟草公司这种正规渠道进来的,是货真价实的真烟。他没有烟草零售许可证,原本烟草公司是不能把货给他的,但是他编了个理由,说自己的许可证正在办理,每次都蒙混过去。

  得到马同林肯定的答复之后,二狗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脑袋里缺东西啊?你打听打听去,这条街上只卖真烟的,恐怕除了你找不出第二个人。谁他妈卖真烟啊?吃饱了撑的?要是卖真烟,我还不如回去种地呢!”

  马同林一下子就蒙了,看来自己就是那个“不如回去种地”的人。

  “那……卖假烟,利润能有多少?”

  “就说软包的‘桂花’吧,你进货一条是二十二,卖二十三,赚一块钱,对吧?”

  马同林点点头。

  “假的,一条进价八块。你算吧,我卖一条顶你卖十几条,你上哪儿赚钱去?”

  “太狠了……”马同林摇着头,喃喃地说。

  “这叫狠哪?还有更狠的呢!云烟,你进货是六十多吧?你猜假的多少钱?”

  马同林摇摇头。

  “也是八块!”二狗得意洋洋地说。给菜鸟扫盲的工作让他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感。

  “价钱差这么多,怎么可能进价一样……”马同林有点儿整不明白。

  “差价,那是针对真烟的。为什么有差价?烟丝不一样,配料不一样,牌子不一样,工艺不一样,所以才分档次,分价格。假烟还分什么牌子?都是假的,一样地造,只不过换换外面的包装,所以不管多贵的烟,一律八块!说实话,那些造假烟的八块钱一条卖给我,他们照样不少赚。你想啊,一个外包装能有多少钱?里面的烟丝都是次的,一般都是烟厂里的边角料,很多时候里面还有大烟叶梗子。更关键的是,真烟的烟丝除了好,还有自己专门的配方,假烟哪有什么配方啊?自己用卷烟机卷的,里里外外全是假的,让我看,五块钱也不值!”

  马同林彻底服了,他觉得自己白当了两个月的傻子,要是今天不来喝这顿酒,恐怕还得继续傻下去。人家卖一条烟,就顶他赔脸带笑地干一天,甚至干两三天,自己还混个什么劲儿?

  “唉,我就想不通,为什么你们卖假烟,我卖实实在在的真烟,反而没你们卖得多?”

  “那是肯定的!你卖真烟,一条烟赚一块钱,利润够低了吧?不能再便宜了吧?可是我还能便宜,我就比你便宜一块钱,你贵一块钱你就卖不动。买烟的分不出来质量的高低,总能分出来价钱的贵贱吧?让你买,你也是挑便宜的买。他们要是知道进价,那一听咱这价钱,就知道我的烟有问题。可关键是他们不知道进价,不知道你有多少利润,本来你一条烟就赚他一块钱,他自己心里想着你不定赚他多少呢,所以就跟你讲价,讲不下来,就到别的地方去买了。这就叫贪小便宜吃大亏,活该他们买假烟,怨不得别人!”

  “这烟这么便宜,口感好不到哪儿去吧?”

  “口感?谁他妈讲口感?说实话,跟真烟比,假的不仅没啥口感,还非常呛人,更可笑的是,很多时候抽着抽着就自己灭了,或者是一用力就把烟头弹掉了,因为里面都是边角料、烟梗子,是彻头彻尾的假烟!”

  “这种烟这么假,怎么还有人买?都是傻子吧?”他还有点儿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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