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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Chapter 6(1)

  人民解放军在华东地区上空击落美蒋U2型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的消息,让整个合欢铁路地区倍感振奋。人们都相信,那架U2型一定是来侦察这个铁路枢纽的,敌机的残骸也许就坠落在合欢附近。因为,那些天合欢的驻军和武装基干民兵都出动了,成天在山上搜寻着。就连巡道工也像个孩子兴奋得不行,没事的时候,一趟趟往山上跑,跟在部队的屁股后面,生怕人家不仔细似的。

  奶奶说:你瞎忙活么呀?俺不是托你留着眼力神,替俺看着庄儿吗?飞机能让你找见啦?

  巡道工说:那难说。让俺拣块飞机皮子也好呀。指不定,还有个照相机掉在草窠子里呢。那高空照相机可厉害啦,出来一次拍的照片能堆满一屋子,从两万米的天上能把你这双小脚照得清清楚楚。

  你就没个正经!蒋介石他娘裹小脚不裹?你说说。

  巡道工认真了:连飞机都不要人开,发明个高级照相机还难吗?

  正准备去学校门口等着孙庄放学的奶奶,想了想,还是回家换了条稍稍肥大些的裤子。那条裤子能遮住脚面。

  又在单身宿舍门口遇见巡道工,巡道工忍不住笑,轻声说:你让美蒋的阴谋破产啦!

  这时,防空警报响起来了。那声音先是不经意的一声“呜”,接着,嗷嗷地飞翔起来,盘旋起来,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凌厉。警报声就像时常飞临合欢城上空的老鹰,鸟瞰大地寻找猎物,张着巨大的翅膀在滑翔,并随时准备俯冲。奶奶听到第一声,就警觉地支棱着耳朵,疑疑惑惑地问:这是拉警报吧?紧接着,她立即作出判断:是拉警报呢!快去替俺招呼秀和鹰儿,俺去学校领着那俩!叫秀别慌,她肚子里又有啦。

  警报声漫空飞扬,而充斥合欢上空的汽笛声和钢铁的轰鸣声,好像被警报击落了似的,再也没法吱声了。顷刻间,大人呼小孩哭,鸡飞狗跳的,从每栋宿舍楼里涌出来的人,像倒堤的水,汇流在通往俱乐部的大马路上。防空洞口就设在俱乐部旁边。大马路上的人流很像暴雨之前的蚁阵,浩浩荡荡却又慌慌张张。颠着小脚匆匆走在头里的奶奶,很快便被狂奔的男女超越,裹挟在拥挤的人群中。她急得哭喊起来:庄儿枣儿,你们别乱跑啊,等着奶奶!奶奶就来啦!

  于金水迎面跑来,跑得气喘吁吁的。奶奶喊道:你这傻孩子,往哪跑呀,你嫂子有巡道工照顾不碍事,俺你也别管。快去学校呀!

  于金水说:奶奶,你放心,庄儿枣儿有老师领着呢。我这就去看看,你直接去防空洞,当心别摔着。

  警报停了,这时,充斥空中的是汽笛声,远远近近的机车一起用怒吼迎接着来犯的敌机,东西火车站周围和浙赣线、鹰厦线沿线的山头上树林里,所有的高射机枪一定也是怒指蓝天。谁都知道,刚才那阵警报不过是预报,是通知群众疏散。真正的危险就在警报再次响起之后。待奶奶赶到合欢林中的防空洞口,巡道工抱着孙鹰搀着秀也到了。秀抱着正在隆起肚子说:是演习吧?真要是台湾的轰炸机飞过来,那还了得?

  奶奶不理睬她,一个劲地把她往洞口推,边推边高喊:让孕妇先进!这里有孕妇!巡道工把孙鹰举在头上,用自己的胸脯和肩膀去撞去拱,为秀开路。等到奶奶把秀送进防空洞,她自己也被旋涡似的人流卷了进去,出不来了。

  警报再次响起来。奶奶双手紧抓着防空洞口的门框,身子贴在水淋淋的石壁上,脖子却扭着,面朝洞外。她仍在高声呼喊庄儿枣儿,可在这惊恐而嘈杂的狭小空间里,她的呼喊太微弱了。她泪眼汪汪。一遍遍的眼泪鼻涕,都叫别人的衣服头发给蹭去了。

  奶奶终于盼来了于金水,可出现在洞口外的只有于金水。奶奶急得直叫:俺孩子呢?待他挤进洞里,奶奶不知哪来的劲,扑着身子抻长胳臂,之间隔着好些人竟也把他抓住了。于金水说:洞里黑,俺看不见,是奶奶呀。咋不往里去呢,里面深着呢。

  快告诉俺,孩子呢?不是叫你替俺领孩子吗?

  原来,于金水赶到学校时,操场上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学生们是从靠近学校的另一个入口疏散的。这个防空洞共有两个出入口,曲里拐弯的,其实就在俱乐部的地下。

  奶奶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感到早已不听使唤的一对小脚,忽然有了一种痛感。是有人踩着了她的脚,踩了又踢,接着,再踩再踢。奶奶扶着小于,抬起脚回敬了那脚一下。说:谁使坏呀!身边一个男人连忙道歉。那人把奶奶的脚当石头,先是拿它来垫脚,觉着硌脚了,又想把它踢开。奶奶说:你一个大男人抢着往防空洞里钻,算么呢?没羞没臊!还石头呢。是石头也得拣起来,冲出去砸那台湾飞机呀。那人说:我一直踩在你脚上,你都没反应。所以,我真以为是块石头。于金水对奶奶说:往里挪挪吧,别叫人再踩着。

  奶奶直觉着脚背刺痛腿肚子酸痛。于金水便搀着她往洞里去。防空洞里隔着二十米吊着一盏灯,可灯光昏黄,洞顶上滴滴答答地掉水珠子,脚下便有一处处水坑。奶奶嘟哝着:俺老糊涂啦,今儿咋偏偏穿这双新鞋呢。心疼着新鞋,她仍然牵挂着孩子,一定要小于领着去找庄儿枣儿,没看见他们,她心里不踏实。

  往里不远,奶奶遇见了秀。不只是秀。秀和抱着双胞胎的张婆子,都被巡道工、杭州母子、范明明母女他们用身体筑墙,圈在里面呢,人再挤,也挤不着孩子和孕妇。巡道工面对秀,一只手抱孙鹰,一只手使劲撑在石壁上,为秀的肚子腾出较宽松的空间。而杭州和范明明手挽手,正说着话,两张脸都快贴到一起去了。

  秀对孙鹰说:快叫奶奶呀,别让奶奶往里去啦,挤坏啦。

  孙鹰哇地一声哭起来。奶奶摸摸他的脸蛋,说:乖,俺鹰儿乖,奶奶给你找哥哥姐姐去,找来他们,我们一道去看电影,让你于叔叔给放新片子。上面就是俱乐部呢。多好呀,俺来啦也不白跑。

  巡道工笑了:还念着看电影呀,指不定上面都挨炸弹啦!

  瞎掰!亏你还是当兵出身。炸弹下来,你钻得再深也震得慌。没打过仗还没看过电影呀?

  巡道工瞅着秀,对奶奶说:嫂子,战斗片里常有亲人在战场上相认,叫人跟着抹泪。俺一直寻思着对你说说,让秀给俺做干闺女。今儿,俺就在防空洞里把秀认下啦,行吗?赶明儿,等庄啊枣啊鹰啊长大了,也给俺编个电影放放。

  奶奶白了他一眼,说:俺可没功夫跟你磨牙。俺找那俩孩子去。

  秀急了:小于,你去呗!

  奶奶却不依,她非要亲眼看见孩子不可。然而,让奶奶想不到的是,庄儿竟带着枣儿找过来了。两个孩子挤到奶奶跟前,一人抱住奶奶的一条腿。奶奶的泪水刷地流下来,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知道奶奶和你妈着急,找俺来啦。大啦,懂事啦。俺还担心庄儿往火车站跑,去抓特务呢。俺一路上寻思,该去东站找呢,还是去西站,要不,就去鹰厦线的幺零幺。

  谁知,庄儿却说:奶奶,空袭警报响了,说明解放军和民兵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就等着一声令下,瞄准敌机开火。我们的任务就是掩护小同学安全转移。

  枣儿告诉奶奶,庄儿和金华,还有范家的老五范多多,是最后进防空洞的,他们一路上在帮助那些吓哭了摔倒了的低年级同学,校长说评五好学生的时候要奖励他们呢。

  于金水脱口而出:好小子,俺也奖励你。说,除了口琴和力士鞋,想要什么?

  除了口琴,别的不要!

  奶奶立即作出反应:不行。别给买。小于,你钱多啦,骚包啦?这不给俺惹事吗?

  于金水便冲着孙庄苦笑:给你买个铅笔盒吧。

  孙庄说:我只要口琴!不给,我就天天在姑姑面前说你的坏话,让姑姑见到你就烦。

  奶奶指着孙庄的脑门心骂道:鳖羔子!俺还当你懂事了呢。早就对你说过,你要是敢跟着别人乱跑,非叫你爸爸打折你的腿不行!奶奶说这话时,目光瞄了瞄杭州妈妈。这么一瞄,她不由得又把孙子搂紧了。相比之下,还是自己的孙子乖呢,比庄儿大的金华竟然不知道来找找他妈。

  奶奶嘴角的那份得意,让巡道工瞥见了,他轻声问:怎么着,给个话吧。俺一直觉着和秀这闺女有缘呢。

  奶奶说:你这人真怪。这会儿,俺心里还在打鼓呢,地上是咋回事呀,安路驾着车在哪跑呢钻没钻山洞,家门没关上不会招小偷吧。你倒好,闲着没事似的。

  一向嘻嘻哈哈的巡道工深沉起来:俺自个儿没牵没挂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进洞全家平安。可警报一响,大马路上拖家带口的,叫人眼馋呢。要不是有秀和孩子在身边,俺心里不能好受。你说怪不怪,危险来啦,灾祸来啦,人心里就怕空落落的。

  早说给你寻个人,你没句实话。俺觉着老家的媳妇是你编瞎话,你咋不把她接来,要么调回老家呀?哄人能落下么好啦?一个大老爷们,没个媳妇咋过日子呀,俺爱说车头爹车皮子娘拖家带口走四方。人呀,说老就老啦。

  巡道工叹了一口气: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俺要能有个干闺女就心满意足啦。老蒋天天叫嚣反攻大陆,要是真打仗,这儿最先挨炸弹,这儿不是前线的后方后方的前线吗?万一台湾飞机来轰炸鹰厦线叫俺碰上了……

  奶奶立即打断他:臭嘴!几年没刷牙啦?老蒋它敢来吗,这阵子,火车道上过的都是军列,俺寻思着,台湾快解放啦,不能让蒋该死再糟害人啦。你看看,饿肚子的日子刚过去,这坏种又要反攻大陆,闹得孩子不能安心念书,把俺的新鞋也糟践了。

  巡道工眼里闪着泪光,也许,那不是泪,而是他的心愿,真诚的心愿一定是明亮的。奶奶转而看看秀。秀读懂了奶奶的眼神,立马就轻声喊了句干爹,好像她也寻思了许久,就等着今天,等着警报拉响的时候。

  于金水好像被感染了似的,用极轻的声音说:奶奶,俺给你做干儿子吧?

  奶奶愣住了,一直没吱声。直到警报解除,藏进防空洞的人们涌出洞口四散而去。奶奶在宣传橱窗边揪住于金水,问:跟安芯又咋啦?这阵子不是挺好的吗?

  宣传橱窗里贴着杭州的好几张相片,有戴着大红花的,也有调车场上的工作照。各个单位提供的文字稿,表达的都是向英雄学习的决心。其中,包括于金水创作的诗歌,题目是《调车工人英雄汉》。于金水的目光停留在杭州的相片上,说:她嫌俺的工作没出息,说干铁路凭的是技术。可俺要求调动,领导又不同意。不冷不热的,好几年了,奶奶你也别再逼她啦,随她吧。

  奶奶愤愤道:都是叫那蹄子惯的!想让你开车呢,还是调车?这不是拿人当猴耍吗?今儿夜里,俺就把她撵回单身宿舍去!有多远让她滚多远,滚回那蹄子身边才好呢,俺眼不见心不烦!

  于金水努力地笑了笑,说:俺就给你当干儿子吧。等中秋节,俺上门去,举行个正式的仪式,就认下啦。奶奶,你也别再说安芯,安芯就是俺妹啦。

  回到家后,奶奶一遍遍对秀说:这警报拉的!也知不道是真是假,飞机没过来,炸弹没下来,俺家倒认下两个干亲来。多稀罕人呀!要是U2型飞机把俺说的话侦察走了,老蒋听见还不得活活气死呀!

  中秋节那天,于金水果然来认干娘了。他提着从供应车上买来的广州月饼、上海糖果,还有两瓶绍兴黄酒。

  头两天,供应车就停在铁路新村南边的道口旁,奶奶想买山东货,领着大肚子的秀一道去挑了半天,还是空着手回来。奶奶决定自己做月饼。她先做的是发面饼,在发好的面团里包上白糖、芝麻、花生等等,也有好几种馅。可孩子们都不吃,说这哪像月饼呀。奶奶说:这些孩子忘本啦,啃萝卜啃包菜根子的日子才过去呢。你们说说,么叫月饼呢?三个孩子一致认为咬上去会掉皮的才是月饼。奶奶说:不就是用油和面吗,俺能开月饼铺子呢,等着吧。

  果然,奶奶做的月饼比广州月饼品种更丰富。有豆沙馅、芝麻馅、花生馅,芝麻花生核桃瓜子仁掺和在一起成了伍仁馅,撒些葱花和盐便是椒盐饼,放些冰糖末子正是水晶饼。因为是现做的,新鲜,吃着也觉得味道更好。奶奶还蒸了一笼馒头,一揭开蒸笼,孩子们乐得直欢呼。那是一个动物园,有刺猬兔子猴子大象梅花鹿等七八种,都是面捏的,修饰修饰,再用豆子画龙点睛,一个个挺招人爱。合欢城还没个动物园呢。面点还有住在月亮上的嫦娥姑娘,小黑豆是她的大眼睛,一段葱白是她俊俏的鼻子,两片红萝卜丁做成了她可爱的小嘴。奶奶不让孩子们动她,她是仙女呢,像俺枣儿一样漂亮。

  奶奶把那只刺猬撕了,分给孩子们尝,说要等月亮升起来才能吃月饼。她在两只饭盒里分别放几样面点配两块月饼,让庄儿、枣儿给张龙、张凤和金华送去。楼上回赠的,是铁路食堂里做的月饼,人称“砸死狗”,铁打的一样,咬上去,能崩掉大牙。隔壁回赠的却是煮熟的芋艿和毛豆。可能怕被人误为小气吧,杭州妈妈紧跟枣儿进了孙家。她说,江浙一带叫芋艿听起来就是“运来”,中秋吃芋艿,好运连连呢。青翠饱满的毛豆,象征着小孩强壮,毛头健康。毛豆和趴在芋母上长的芋艿,还有多子多孙、团团圆圆的意思。

  待杭州妈妈离开后,于金水说:有些地方中秋吃芋艿,有故事呢。眼馋着月饼、巴望着天黑的孩子,马上缠住了于金水的故事。于金水说,很久很久以前,在沿海一带抗倭的戚家军,吃了败仗,粮草已绝,将士们便挖野生的芋艿充饥,戚继光尝食后很高兴,可大家都不知道它叫么,戚继光为了纪念遇难的士兵,就取名“遇难”。叫着叫着,叫成了芋艿。

  奶奶说:这故事怪瘆得慌的,谁还敢吃它呀?

  于金水说:戚继光是俺山东老乡呢。他的多少辈祖宗住在江西,他家是到山东当官搬去的,俺有个姓戚的战友家在赣南,他们戚家的祠堂里就供着戚继光的牌位。

  奶奶说:快去把小戚叫家来过中秋,好歹他是俺山东老乡的亲戚。孩子在外,家人多牵挂呀。

  可于金水告诉说,小戚已经不在了,他是在鹰厦铁路工地上为排除哑炮而牺牲的。每年七月半,于金水都会给他烧纸呢。奶奶把芋艿剥了皮,一个个地填进孩子们的嘴里。接着,便夸于金水:你一个大男人,心倒是挺细!能赶上楼上老张家啦。他家不用月份牌,阴历阳历也记得明明白白的,掐着日子过呢。

  太阳落山时,奶奶忽然动了主意,要把大桌子搬到外面去,让一家人团圆在月光里。多少个中秋节人都凑不齐,今年真是难得,安路没跑车,安芯下白班。还多了两口,奶奶的干儿子,秀的干爹。秀肚子里还有一口呢,名字都有了,就叫孙厦。

  于金水领着孩子搬好桌椅板凳,奶奶把面点端出来,挑出其中的嫦娥姑娘和小白兔,让它们端坐在桌上,供品有月饼、老菱和柚子。中秋吃柚子是合欢本地的习俗,柚子虽然酸得倒牙,却有团圆和多子的寓意,吃的就是它的意义。杭州妈妈送的毛豆也供上了,毛豆是喂兔儿爷的。奶奶说待会月亮出来,要拜拜月。谁知道,孩子们一听,跪下便拜。奶奶说,馋月饼急的!月亮还没出来呢。记住啦,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其实,中秋月在日落之前就静静地挂在东天上了,那是一个浅浅的圆,就像一种圆圆的心情,不经意地投影在云天之上。直到太阳下山,它才悄然贴近大地,在蒸汽机车喷出来的煤烟中时隐时现。此时的月亮是腼腆的,脸皮很薄的样子,没有如水的月华。是越来越浓的夜色,抹去了团团煤烟,让月亮渐渐胆大,渐渐明亮。它壮着胆子爬上了红石楼房的屋顶,月光从已经掉光了叶子的白杨树上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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