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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Chapter 6(3)

  机务段急坏了。路局领导在电话里骂娘,分局领导则跑到段里来,当面骂娘。张段长已经提出让孙安路去顶,可调来档案翻翻,谁都不敢拍板。理由很简单,孙安路不是党员,他父亲是替日本人开火车叫游击队给炸死的。张段长说:他父亲是游击队的亲戚呢,这段历史我可以担保。他不是党员,完全是受他家庭历史的牵连,本人的政治表现好着呢,再说,他是革命军人出身,十七岁就参军南下,这还不可靠吗?

  比孙安路更可靠的,一时找不出来。还有几位经验丰富技术过硬的老司机,有的是从日伪时期过来的,有的曾参加国民党。也是无奈,这才把孙安路找去,专门教育了一番,也不交代任务,只让他从中秋节下午起在行车公寓里休息待命。行车公寓受到保护,不准闲人接近那个待命的司机班,尤其需要防范的是月饼。所以,在公寓做服务员的梅香,因为企图给孙安路送块月饼,受到了严厉的呵斥,月饼被保卫人员缴去,他们不怕牺牲亲自尝了尝,好在都没拉肚子,也就没有为难梅香。

  又换上白衬衣的孙安路隔着窗子,从公寓楼上看见了梅香微微隆起的肚子和翘翘的臀。梅香终于怀孕了。这阵子,把陈连根美得天天像过节,衣袋里喜糖不脱,见人就塞一把,三角线拣煤渣的女人都叫他老婆怀孕的消息甜掉了牙,是真的掉了牙,有两三个老太太的牙硬是让大白兔奶糖给粘掉了。

  从被叫到段里起,孙安路就预感到,这个中秋之夜对于自己,是个不平凡的夜晚。他心里兴奋而紧张。被信任的巨大幸福感,驱使他朝着梅香翘起大拇指,梅香明明看见了,却掩掩肚子赶紧走开。孙安路愣了一下,心想大概是陈连根没跟着自己,她心里不自在吧。他倒在床上便呼呼睡着了。

  大约夜里十点钟,准备跑专列的包乘组被叫醒了。那时月在中天,虽然一趟趟客车仍然按照时刻表准点到站发车,可整个西站气氛却不同平常,月台上多了一些铁路员工,雨棚柱子的暗影里,闪烁着警惕的眼睛,站场两头参差错落的扳道房里,连灯光都有几分神秘,而往常停在最外面那两股道上的救援列车、工务轨道车,早已被调走了,显得空荡荡的,路基下却有人影晃荡。特别是三角线那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拣煤渣的女人虽然被撵远了,可她们仍然不肯散去,只等着禁令解除再冲过来。弄得公安段恨不能调集足够的警力,扩大警卫范围,一直把她们撵到港背村去。

  孙安路成了这个夜晚的重要人物。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后,专列在下半夜两点整到达了合欢站。接力一般,到达的机车把专列交给了孙安路驾驶的火车头。挂上专列后,孙安路又领着副司机和司炉仔细检查机车,这时,谁也没想到,专列上的大干部比较任性,不管警卫人员的劝阻,非要到月台上散步不可,竟一直走到火车头边。

  大干部亲切地打招呼:工人师傅你们辛苦啦!

  孙安路跳下车来,刚摘掉满是油污的手套,手就被大干部攥住了。孙安路激动地说:首长您好首长您辛苦啦!

  等大干部放开他的手,孙安路给他敬一个标准的军礼。可能是孙安路的山东口音让他惊喜,他和蔼可亲地笑了:我们算半个老乡呢,你是军人出身吧,南下的?铁路是半军事化,你的军礼很标准啊。叫什么名字?

  孙安路又是点头,又是回答。接着,大干部夸奖了他的名字,说:这个名字好,铁路是国民经济的大动脉嘛,就是要安全第一。没有安全,动脉就血流不畅啦!

  兴致勃勃的大干部也许还有话要说,可警卫上前来干预了。大干部转身时向工人们道了声谢谢。

  完成这次出车任务后,张段长告诉孙安路,那个大人物还要随从转告铁路,首长称赞他的驾驶技术呢。

  孙安路因此成了合欢铁路地区的名人,许多人都想握握他那只被大干部握过的手。张段长当然会抓住那只手不放,让巨大的鼓舞亲切的勉励温暖每位干部职工的心。段里专门召开了大会,贯彻落实首长指示精神。大会的第一项议程,就是让孙安路和在场的每位同志一一握手,接着,请孙安路介绍首长接见的经过。

  可是,孙安路上台对经过只说了几句话,他说:经过嘛,大家已经都知道了。要问俺的感受,感受是挺深的,那就是首长夜里也工作,操心天下大事,太辛苦啦。还有就是,官越大越没架子。

  张段长在一边提醒他说说对首长指示的认识,孙安路便打开话匣子了,他说:首长是从俺的名字说到安全的,俺这个名字凝聚了几代火车司机血的教训。

  提起往事,张段长多少有些紧张,便碰碰他的腿,提示他别扯远了,别一口一个俺。孙安路搓着脖子继续说:关于安全,技术规程呀,业务要求呀,大家都明白。俺,不,我就不讲啦。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家庭和睦家属支持。干铁路,一定要保证没烦心事,要休息好,一个迷瞪,一个闹心,指不定就出大事啦。对大家说说俺娘吧,我当司炉那几年,每回当夜班,她就守在门外看着,不让人吵,天热的时候,等俺睡着了,她坐在床边给我扇扇子。你们看看。可现在,有些家属是真不懂道理,没事找事和丈夫闹,还不让人睡个安生觉。俺,不,我建议段里,不光要做好职工的思想政治工作,还要配合居委会做好家属工作。这样,才能彻底消灭事故隐患。

  张段长心头沉重了。因为孙安路不经意说的这些话,正好戳到他和儿子张卫国的痛处。媳妇高山青和丈夫关系不好,三天两头地拌嘴,抱怨自己像守活寡的,她甚至拿小脚的奶奶自比。做公公的张段长忍无可忍呼了她一个大嘴巴子。此后,在一套屋子里住着,公公媳妇大眼瞪小眼,再不说话了。这阵子,她自己正在联系调动,想去列车段跑餐车,愁死了一家人,一对双胞胎咋办呀。

  孙安路是从张卫国脸上看出不对来,再瞟瞟身边的张段长,赶紧打住。会后,孙安路向张段长道歉,说自己不是有意针对他家说,的确有这种情况。张段长说:你说得实在。这个卫国气死人了,多少好姑娘不找,偏偏沾上这个!俺真想叫他们离了,可离婚不好听啊。你说咋办呢?

  孙安路说:张叔,把卫国调机关吧,别再跑车啦。

  张段长说:那不行。俺当领导,把儿子调到身边来,像么话!群众还不议论个没完没了的。

  换个单位也行呀。

  换到哪儿,他也是段长的儿子。这种事,俺不能干。俺可不愿意叫群众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

  几乎是随着张段长的话音落地,东站那边突然汽笛大作。是拉尾笛呢。张段长支棱着耳朵,脸色刷地变白了。他马上抓起电话,向东站派班室问情况。

  出事的地点在调车场,还是和杭州有关。杭州那个班的作业眼看就要结束,他扒在最后一节溜放车上,只等那节车厢驶入八道,缓缓地靠近即将完成编组的整列车辆,轻轻一撞,两边的车钩紧紧相握。可是,扳道员手握着的扳道机忽然失灵了,道岔怎么也扳不过来,溜放车一直向着停在七道上的车辆撞去,那是禁止溜放的油罐车,撞上去的后果不堪设想。抱着车闸的杭州发现不对,扭动着身体赶紧撂闸,可他用力过猛,溜放车在将刹死的瞬间,把他掼了下来,这次,他没有上回手抓铁鞋的幸运,溜放车碾过他的身体才稳稳地停住,他的双腿仿佛就是真正的铁鞋。

  杭州的身体沉浸在血泊中。调车场上的人们顿时疯了似的,从各处扑了过去,七手八脚地抬起杭州往站场下边的大路上送,有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只和身体连着一层皮的左腿,有人则捧着和身体彻底分家的右腿。铁路医院的救护车很快就赶到了,调车员、扳道员们围住医生,央求他们一定要不惜代价把他的双腿接起来。随后赶到救护车旁的人们,一个个捧着温热的仍在搏动的血肉和骨头渣子强行往医生手里塞,他们在血腥的现场跪着爬着,把那些构成一个年轻生命的绿叶红花,从轨道里、车轮下一瓣瓣一星星地找了出来。可是,医生甚至无法排列组合,又怎能重新连缀出一个身轻如燕、快步如飞的杭州来呢?

  孙安路跟着张段长一起赶到了现场。张段长觉着在这个事故中机务段没有多大责任,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眼里却潮湿了。他问:真是杭州那孩子吗?还没成家呢,往后可咋办呀。

  孙安路透过泪眼,看见了两个姑娘。一个是范明明,站在现场附近的扳道房边,呆呆地望着那扳道机,也许她心里在诅咒着它。一个是安芯,蹲在现场的道心里,边挪动着身体边在道渣中翻寻,显然,她要收拾起杭州身体上每个被遗落的零件,哪怕一只小小的螺丝钉。

  安路跑过去,把妹妹强行抱了起来。安芯说:哥,赶快带我去医院,我这里还有呢。

  她的手里,攥着一把血淋淋的碎片。因为浸透了血,不知是骨头渣子呢,还是碎石片,或者是螺帽、垫圈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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