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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Chapter 20(5)

  安路是在下半夜出的事。那天夜里,他耿耿难眠,屡屡摇醒秀,说的话都和孙庄有关。

  他问:这个鳖羔子在读技校时去了几趟山东,为么,你知道吗?

  秀说:你咋还念着呀。人不就是想问明白他爷爷的事吗?

  把历史整明白,为么呢?

  为了填表呗。人可不愿意跟你瞎填。谁像你那么傻呀,刚当兵的时候,还觉得地主好听呢,把家庭出身填了个地主。你老子明明是工人,攒下几个钱置了两亩地,就叫地主呀?俺咋没见你家床底下藏着金砖金条呢?

  安路叹了一口气:当年懵懵懂懂的,可能就是那个地主填坏了。唉,小小不然的两个字,决定了俺的一辈子。差点还影响了下一辈。行啦,你睡吧,不对你说了。

  可秀刚合上眼皮,安路又说:俺觉得俺一辈子不愧得慌。俺拉着火车在地球上跑了多少圈,有数吗?俺在线路上拣回几条命啊,不拣回来,俺能当几回英雄和烈士。

  秀说:瞎说么呢?好啊,从前你就嫌俺了吧,想学隔壁老姚离家远远的?难怪的,你老念着白衬衣,脖子都叫你剐了多少层皮啦。俺记得刚你家那会儿,你说哪个首长看上你了,说你长得像个学生,想让你给人做小女婿。你别是还念着给人做小女婿吧?

  安路好像沉浸在他的骄傲中:俺这辈子跟大干部有缘呢。你看看,俺当兵时的部队首长,后来当了路局的局长。俺跑军列,见过几个将军,有的前些年成了中央委员,大区司令,厉害吧?专列上的那个大干部,知道是谁吗?人还和俺拉呱了一阵子。他说和俺算半个老乡,他不是山东人呀,为么说和俺算半个老乡?别是在山东打过仗,要不,是山东女婿?

  秀攥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笑道:你不还是大车吗?咋啦?谁嚼舌头啦?老战士待遇不都给俺了吗?书报费,医疗待遇,都和离休干部一个样。

  安路便嫌秀的浅薄了。这时候,安路好像是孤独的哲学家,苦于找不到一个知音。他给憋坏了,一大早就被送进了医院。

  从抢救室出来后,主治医生季医师让秀想象一下丈夫的心脏。为了激发秀的想象力,她在自己的拳头上用钢笔标出了心肌坏死的面积,那图形看起来酷似欧亚大陆。见秀的想象力实在糟糕,她用了一串比喻,瘪气的足球,倒瓤的西瓜,快报废的发动机,经营不善濒临破产的合欢磷肥厂,三角线废弃后那长满野草的轨道和倒塌了的龙头房,趴在机务段门外那被淘汰的可怜兮兮的蒸汽机车,等等。她说这样满目疮痍的心居然撑持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后来的两个月间,季医师连着开出了好几张病危通知书,最后,她带着歉意长叹一声,为孙安路蒙上了脸。

  此时的于金水已是合欢市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了,他为安路的一生题写了四个斗大的字:风驰电掣。在他笔下,那四个字是分明是铿锵疾驶的列车,有一日千里的速度,有震耳欲聋的呼啸,家庭是匆匆掠过的沿线小站,人生是连接终点的双轨。起笔处,似有烟云翻滚,热雾弥漫,如闻汽笛仰天长啸;收笔时,仿佛红灯骤亮,猛然刹车,但见轮下金星四溅。

  是一只黑蝴蝶率先把噩耗告诉奶奶的。黑蝴蝶在屋子里翩翩飞舞,从外屋飞进里屋,又从里屋飞回外屋。奶奶瞅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它是蝴蝶而不是蝙蝠,便打开了窗户。黑蝴蝶仍不肯离去。它竟落在了奶奶的床上。奶奶说:你咋进的屋呢?你别是舍不得俺吧?说着,奶奶的泪水就下来了。奶奶喃喃道:俺的老实孩子呀,枣儿丢下俺啦,你可别丢下俺啊!说么你也得先送俺走啊。还指着你领俺回趟老家呢,离家多半辈子啦,也知不道老家么样了。

  等到周葱花领着余美丽她们上门来,那只黑蝴蝶悄然飞走了。奶奶号啕起来。一整夜,孙家的两间屋里挤满了人。里屋是劝秀的,外屋是安慰奶奶的。人们安慰奶奶的办法就是打岔,他们以为奶奶已经老糊涂了。

  周葱花说:奶奶,梅香托列车员又给你捎新鲜荔枝来了,你尝尝。说着,就往奶奶嘴里填。

  张婆子说:俺凤儿怀上了,鹰儿的对象也见肚子啦。谁说你孙家养不住闺女呀?这俩,俺看着都像闺女,肚子在上怀,圆圆的呢,酸男辣女,你这俩孙媳妇都爱吃辣的。

  杭州妈妈说:奶奶,今朝我们老姚来归屋里厢啦。那条通到大山里厢的战备铁路效益实在是糟糕,亏损木老老,营运已经停塌啦。他就乖乖地把铺盖卷卷好来,走人啦。你晓得他做的第一件事体是啥个事体呀,我们一起到铁路二村去了耶,我们请风水先生选好了一块地,还跟修墓的石匠讲好耶,把他两百洋钿,叫他用红石把坟头砌砌好,留个放骨灰盒的洞洞就可以,四周把围墙砌好来,坟墓前头把水泥地铺铺好,两边把岗柏栽栽好,将来我们要合葬,就等到百年以后乔迁。

  周葱花讥嘲道:早就说铁路新村这一片要拆迁,你不等住高楼吗?直接往那儿搬?

  女人们的叽叽喳喳,挡不住奶奶的呼天抢地。奶奶哭得岔过气去,一头倒在床上,没了声息,脸憋得发紫,周葱花赶紧掐人中,杭州妈妈急得哇哇乱叫,谁知道她的嗓子还能唱高腔呢。她的惊叫把季医师召来了。季医师翻开奶奶的眼皮看了看,再把把脉,听听心跳,很无奈地摇摇头。女人们一起放声大哭。周葱花说:奶奶呀,你命好苦呀,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送着儿子自己也走了呀?

  不等邻居们把孙家的孩子叫家来,奶奶突然醒了。奶奶说:你们哭么呢?俺咋听见拉尾子呢?多稀罕人呀,俺儿子没了,一边歇着的墨克妖又鸣笛了。火车也舍不得俺的老实孩子呀。

  人们不知是惊是悲还是诧异,都噤声了,一起支棱着耳朵。可不是吗?已经淘汰的蒸汽火车头咋又吼起来了呢?不只是吼,它们还在西站和东站之间咣咣地来回跑,就像在为它们的大车致哀似的。季医师说,这是拍电影,她正要赶去为演员服务。奶奶的泪眼里便有了讥嘲的笑意:你真能挑日子。你快去叫人使劲鸣笛,把俺儿子替俺叫家来吧。

  后来,整个铁路新村果然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汽笛。那天夜里,奶奶沉浸在往事中,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许多记忆都被泪水催醒了。泪水就像春雨。这时,她顾自述说着一些人生片段,尽情地讥讽着那“蹄子”。在生命抵达终点的时刻,她不顾整理自己的行李,不去回忆沿途的一座座月台和匆匆上下的亲人,而是挑剔地打量着对座的旅客。已不利索的口舌,出奇地流畅而机敏,眼里也泛起丰富而生动的波光。安芸已经念书的儿子瞪着小眼问道:姥姥,蹄子是什么呀?

  奶奶被汽笛唤醒的事实,让孙庄留了个心眼。他赶紧去买了台双卡收录机,趁着拍电影,录下了一段蒸汽机车的鸣叫。然而,半年后,奶奶无疾而终,火车在收录机里嘶声长鸣,也唤不住她了。这时,她从前所交代的注意事项有不少被后辈淡忘了,热心的邻居纷纷来出谋划策,就像铁路新村任何婚丧嫁娶一样,包括待解放的台湾,各省市区的风俗规矩都被搬了出来,弄得孙家无所适从。最后,秀力排众议,只听花圈店老板的,老板卖花圈兼做殡葬服务,自然见多识广。

  老寿星穿上了自己做的寿衣,披红着绿扶鹤西去。在短暂的一生中,她用了漫长的三十年来为自己的这次盛装出行做准备。秀,安芯安芸两对,以及孙家的孩子们、老邻居们都看见,烟囱顶端,有几缕轻烟,弄云鬓,舒长袖,舞裙裾,悱恻缠绵于仙凡之间。

  该让奶奶随身携带的物品有:碗筷调羹,糖瓶子,两根枣木的擀面杖,老花镜,里面别着缝衣针的眼镜盒,布尺、剪子、顶针、捻轴,尤其是鞋楦,还有她枕头下用手绢包着的东西,里面有颜大嘴他们的鞋样,等等。秀说:针线家什别叫她带了吧,她劳累了一辈子。是的,她守寡多半辈子靠拾煤核、缝补浆洗带大孩子,以后因安路工资低、人口多,她又凭手工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直到眼力不济为止。对丧事顽固扞卫本乡风俗的邻居们在这个问题上竟是惊人的一致,她们说:那些东西她使了一辈子,不让她带去,她会回来要的!再说,她能闲着吗,这几年眼花耳聋人也糊涂了,她还时不时地把寿衣翻出来缝缝弄弄的呢。

  于是,孙家后辈跪在土坑前,把奶奶最亲近的物品一一放在她的骨灰盒旁,安芯把自己的那条大辫子覆盖在骨灰盒上,不经意间,盘成了一只大大的黑蝴蝶,就跟那天飞进屋的黑蝴蝶似的。安葬着奶奶的“铁路二村”,随意望去尽是奶奶的老主雇、孙家的老邻居。那些墓碑就是熟悉的脸庞。那些脸庞来自五湖四海。所以,那儿的树长得驳驳杂杂,那儿的风带着南腔北调,风涌林涛如车轮滚滚,纸钱翻飞似煤烟弥漫。他们随遇而安,异乡从此是为故土。一眼看到那么多熟人,让孙庄觉得他们虽死犹生,仿佛他们会一如既往,或把奶奶请了去按天计酬给全家老小添置新装,或裹了布料登门来量体裁衣。那些墓碑在孙庄眼里尽是密密匝匝的针脚。他们喜欢奶奶做的便装棉袄,坟冢之间还残留着没有烧尽的这种棉袄和散落的布纽扣。凭着针脚和纽扣,孙庄能轻易地辨认出奶奶的作品。

  孙庄仿佛听见冥界的欣欣之声,便悄悄藏下了一黑一白两个线团。最后放下一对鞋楦时,孙庄心里一阵发紧。

  奶奶在为自己缝寿衣时,曾没头没脑地问孙庄:你说,那死鬼上班咋揣着鞋楦?

  孙庄愕然无语。奶奶抬起脸来,常认错人的昏花老眼在那一刻炯炯放光。那光芒执意要穿透厚达几十年的迷雾。

  孙庄说:你不是说又塞了几个窝窝头给爷爷吗?

  不能。俺不能那么糊涂。窝窝头是热的,暄的。

  你不是说那天有预兆吗,心里慌慌的?

  那也不能拿鞋楦当窝窝头呀!

  当作为长孙的庄儿掬起第一捧黄土时,果然又听到了奶奶苍凉的发问:那死鬼上班咋揣着鞋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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