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61章 Chapter 20(4)

  当时的场面和气氛有点像座山雕盘问杨子荣。副站长先后点了副站长、行李员、调度员三个岗位的《规范卡》和《措施卡》。结果是他心服口服,并从此发愤努力,一旦闲着便像个打坐的老和尚似的,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辞。后来,他不仅像站长一样掌握了二十个工种的卡片,还能把另外几个重要的规章制度背得滚瓜烂熟。这个事例证明,只要功夫深,钢轨能磨成针。

  谁知,这个故事在《前线火车头》上登出来后,把那个副站长激怒了。他不仅闹到了《前线火车头》编辑部和路局领导那儿,还带着那张报纸,一脚踹开了孙家的大门。他也是南下的老战士,和颜大嘴是战友。他把报纸往孙安路手里一塞,说:你看看你儿子狂的!我成了反面典型,好笑吧?你去告诉他,五四年长江发大水,南浔线被淹,为抢通线路,我带着老婆孩子在水里浸泡了七天七夜,还感染上了血吸虫。我当站调,避免了几次重大事故。我的奖状有一抽屉呢。

  孙安路一看,也恼火,说:火车不是推的,安全不是唱的,他咋不唱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呢?

  孙安路气呼呼地赶到合峰去教训孙庄。孙庄却嬉皮笑脸地说:火车当然也要推,亏你还是大车呢。鹰厦线武夷山和戴云山垭口地形复杂,区间线路坡度较大,不是采用双机牵引、一个拉一个推吗?

  安路骂道:奶奶个熊!你长能耐了,会耍嘴皮子了啊,还一套套的。你竟敢那么埋汰老王!

  孙庄说:冤死我啦!那篇报道又不是我叫写的。再说,人家写的也是事实。好啦,我去支援大京九,调令刚刚接到,去黄陂当副站长。

  孙安路大吃一惊:你也不吱一声,说走就走?家里老的小的,都不管啦?你对象咋办?

  孙庄说:我不走行吗?老王头是头犟驴,我赔礼道歉,像儿子似的哄着他,他还不肯放过我,我怎么抓安全抓管理呀?树挪死,人挪活。再说,还有个张凤。愁死人啦。照理说,我该借这个机会,解决她的工作问题。支援大京九,可以照顾一个子女或家属入路。可我带她走,一旦她犯病怎么办?

  孙安路脱口骂道:奶奶个熊!你想乘机撂挑子呀?我看你娶她就没安好心!

  孙庄说:爸爸,你一辈子为么连入党都那么艰难呢?就是太老实啦。你不说爷爷死于游击队埋的地雷,不说爷爷曾置了地,谁知道呀?你当年的战友都建功立业当上了干部,只有你还是个工人,享受离休待遇的工人,为么呢?机会本来是平等的,有的几乎成为你的囊中之物,可惜到你手里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走。还是因为你太老实。我从读技校时就在回味你的一生。所以,我会抓住人生的每个机缘,其他事先放在一边。我要先去干出个样子来,再把张凤接过去。

  孙安路气得浑身发抖,双腿发软。是孙庄把他送回来的。在车上,竟遇见了从南京回来的张凤。她大概是一直扒着车窗探看,脸上尽是煤灰,头发里藏着甘蔗屑,颈脖子也黢黑的。慢车上可脏啦。

  孙庄决定在临走前为老婆洗一次澡。他把过去常用的大木盆从床底下翻出来,把散了箍的盆帮拼成个大概,将锈蚀的铁箍擦得铮亮,重新箍紧木盆。往盆底的拼接处撒了些锯末,舂实,再盛水泡胀。他对张凤说,这样的脚盆很稀罕对不对,稀罕物就该留着,说不定将来博物馆会到民间来收购呢,你看杭州不是在收藏老东西吗。

  在这只盆里,有孙庄绞尽脑汁洗干净的一些日子。他曾辅导张凤,用煤油去杀毛发中的虱子,用汽油去擦脸上的油污,用肥皂反复搓洗浑身上下,然后,一遍遍兑好温热的清水,帮助她把自己漂洗得洁白如玉。有时候,为了疗治她身上的疹子痱子和来历不明的红斑点蓝色块,他还亲自去野外采艾采大青叶以及各种草药,有块茎有枝叶有藤蔓还有花朵和果实,比如野菊花和木槿花,苦楝子和糖罐子。也就是说,往她的浴汤里加各种野草野菜和作料,像做四川火锅似的,这时候苦盈盈的香气从他屋里往外扑,弥漫了整栋楼。他家里有一本七十年代供赤脚医生用的《中草药图谱》,里面夹着他亲手采集的可用于泡水沐浴的部分草药标本,不少书页上还留下了他歪歪扭扭的字迹,那是对草药功能介绍的修正和补充,是他来自实践的智慧结晶。孙庄其实还往老婆的浴汤里加过奶粉,站上卸零担车,望着散落在地上的奶粉,他想起宋美龄用牛奶洗澡的传说,便扫起来带回家,剔除混杂在其中的脏东西,冲成了营养丰富的浴汤。脏兮兮地从远方归来的张凤被丈夫侍弄得光鲜可鉴。

  这次来不及去采药。他冲泡了一盆桂花茶,浓郁的香味叫人神清气爽,所以,好久没在木盆里坐浴的张凤很老实,很沉醉。孙庄厚实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背脊、大腿。他一丝不苟地劳动着,甚至搓下了星星点点的陈年积垢,其中有煤都的煤灰、瓷都的瓷土、药都的药末、酒乡的酒糟、钢城的钢屑和烟尘。

  出浴的张凤是桂花仙子。她的身段还是那么高挑,她的肌肤经过日晒雨淋似乎比从前更加健美,虽不能说白玉无瑕,却也是瑕不掩玉。孙庄一低头,发现木盆里漂着几枚耀眼的大红枣。

  张凤说:你忘了放红枣,你不是说红枣熬的水能止痒吗?我身上有点痒呢。

  孙庄的泪水夺眶而出。

  孙庄的泪水溶入桂花茶中。他弯腰端起脚盆准备倒掉,没挪几步,脚下一滑,盆摔在地上,盆底脱了盆帮散了,大半盆水哗啦一声漫漶开来,把收拾好的行囊都浸湿了,那只盆箍在地上优雅地滚了几圈。

  孙庄手忙脚乱地整理着现场。孙庄说:以后你就到卫生间洗澡。你会开煤气热水器,对吗?洗澡时注意开半扇窗,先兑好水温再进去,小心别再烫脱皮,你能有几层皮?算啦,你到南站浴室去洗吧,我买了票,放在梳妆台中间的抽屉里,可以用一年。记住,是南站,不是东站、西站,南站是男左女右,东站、西站正好相反。你学说一遍。错了。重来。对了。

  孙庄沮丧地望着一堆盆帮,忽然觉得拆除直排式热水器更要紧,3.15晚会公布过血淋淋的教训。由热水器他猛然发现今后张凤独自生活的环境危机四伏,比如屋里的电路使用了多年,它可能像煤气灶的皮管一样老化了,还有窗子插销和门锁也不管用了,铁门上的锁换过好几次,都叫张凤撬坏了,张凤为了把反锁在家的自己解放出来,把撬锁的技艺操练得炉火纯青。这说明时时犯糊涂的张凤,一旦逼急了,也会成为了不起的智者,孙庄由此得到些许安慰。但是,今后她出门得有平安锁,锁上门她该不会把钥匙丢了吧?

  孙庄把新锁的钥匙串在一根金黄色的丝绳上,套住了妻子的颈脖。这根丝绳是在铁路边拾的,是旅客扔掉的代表证。他想,留着红彤彤的代表证更醒目,万一摘下钥匙随手一放,找起来更容易,就把那块代表证又串回去了。

  孙庄问:我要去的地方你记得吗?

  张凤说:湖北黄陂。到向塘,转乘京九线的车北上。要么,走皖赣线、津浦线到徐州拐向陇海线到阜阳,再从京九线南下。要么,从浙赣线、京广线到郑州再拐弯。还可以……

  胸前挂着代表证的张凤想表达的,大概就是条条道路通罗马的意思。

  因为支援大京九的大队人马已在几天前出发了,便没有领导再来送行。月台上唯一向孙庄频频挥舞的就是那块火红的代表证了。当然,还有忽然间被桂花茶浸湿的她的目光。

  列车缓缓启动。她的脚步、她的意识也在缓缓启动。孙庄听见她的哀求。张凤说:我再也不乱跑了好不好?我再乱跑你打断我的腿好不好?你为什么不打断我的腿呢?为什么不把我关进鸽子笼里?

  在拥挤的车门口,孙庄猛然收回怀有几分依恋的目光,决绝地一扭头。

  列车上的广播,仍在喋喋不休地述说着范莹莹的故事。莹莹仍是二十二岁的女列车员。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从六十岁开始,奶奶把这民谚当歌唱了三十年。她唱着这首歌向秀和孙子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比如,所有衣着得打活结,进炉子时蒙脸的白布千万得揭掉,俺是体面人。手里得攥两条毛巾,一条是洗脸的,一条是脚布,俺一辈子干干净净。鞋楦别忘了给俺带上,俺得找那死鬼问问去。后来,奶奶记挂着连根、颜大嘴和枣儿,用手绢包好捎给他们的东西,掖在床头的褥子下,时时叮嘱秀。里面有连根的小人书,颜大嘴的鞋样,枣儿的钢笔和化妆品。枣儿走的时候,好些小玩意儿都被秀落下了,没给枣儿带去。奶奶为此没少埋怨秀。

  奶奶说:往后每年清明给俺上供,俺可不稀罕包子,有大葱煎饼最好,没有,就煮两个包菜疙瘩给俺,那也比包子强。俺一听说包子,嘴里就泛酸。

  奶奶还讥嘲道:等俺去见那死鬼的时候,要是安芯屋里的马桶还没送完,送俺和那死鬼一个吧。隔壁老姚家的不是说,那叫子孙桶吗,还得盛上花生吗?花生花生,花着生。

  奶奶被自己逗笑了,竟笑出了眼泪。笑话着马桶,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余美丽的颜合欢人虽小,辈分却大呢,可别叫庄儿他们岔了辈。奶奶跟颜大嘴,姐弟俩似的,论理,合欢该是安路安芯的弟弟呢。

  唱着民谚,奶奶闯过了一道道坎子。不料,儿子孙安路竟走在了她前面。

  杭州妈妈经常对人们说,孙大车是叫孙庄气得心肌梗塞。那么能睡的人,自从离休后,特别是孙庄去大京九以后,就听不到他的鼾声了,夜夜隔壁传来的都是“奶奶个熊”。早已不去卖包子的杭州妈妈,在带孙子的同时,拉着张凤,说了孙庄许多闲话。她对张凤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因为自从她丈夫支援战备铁路走后,并没有谁亲眼看见过他,连捎带包裹的列车员也是受小站上的员工所托。仿佛他从她的世界逃遁了。也不知为的是什么。

wW w.Xia 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女按摩师日记 过把瘾就死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青春之歌 务虚笔记 在东莞(80后睡在东莞) 桃花灿烂 金陵十三钗 百年往事 北京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