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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电话是情人节后第三天打来的。一夜狂欢,一天昏睡,今天该干活了。老枪正构思一个电视剧,凶杀题材,主人公东躲西逃,眼看要被逮住了,明晃晃的刀追着他,电话铃响了。话筒里是秀贞的声音,她说,叶赛宁自杀了……

  恍若梦中。对老枪来说,编剧只是编剧,编完了,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半夜敲门心不惊。倒是小妖有时会疑神疑鬼跳起来,听门外动静。没事,大不了查户口,老枪说。告诉他们,手续正在办!

  小妖是老枪的女朋友。老枪离婚了,不想再结,找个女孩同居,常换常新。只是有时会来查户口的,老枪也有办法,就说正在办结婚手续。这是从无证商贩那里学来的。

  小妖吃吃笑了:你这编剧家可真会忽悠!

  小妖没什么文化,不会说剧作家。剧作家!老枪纠正。哦,剧作家。小妖说。小妖说着照样要起来,老枪从背后扣住了她。小妖嚷:不行,人家要上洗手间!老枪才撒了手,死蛤蟆似地趴在了床沿。小妖回过头,啐了他一句:赖皮!

  老枪是赖皮。也因此活得比较好。他给人家编电视剧,人家需要什么,他给编什么。这活儿很挣钱。他原来是写诗的,诗是过时的文体,他就与时俱进改去写小说了;然后又与时俱进成了编电视剧的。很多写作者都梦想走到老枪这一步,只有叶赛宁是异数。他一根筋当个诗人。诗人都有点走火入魔,但老枪没料到他会自杀。生命诚可贵,好死也不如赖活呢。老枪赶到医院,叶赛宁正在手术室抢救,他妻子秀贞在手术室外面哭。秀贞说,是因为手机被抢了。昨晚十点多,叶赛宁从朋友家回来,路上蹿出一个劫匪,把他的手机抢走了。第二天一早,就发现他倒在血泊里。

  是用一把螺丝刀戳进自己心脏的。听着都让人生疼。这家伙为什么要选择这样死?纵使不想活了,也可以用绳子,用毒药,也不至于这么惨。护士从手术室出来,秀贞扑上去探问情况,对方没应,匆匆忙忙又跑进去,手术室的门呀地关上。看来凶多吉少。秀贞又哭了起来,喃喃说: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好像在问老枪。她忽然记起了什么,说:我可一点也没责备他啊!我只是说,这社会可真乱!这叫责备吗,老枪?

  不算责备。老枪应。即使责备几句也很正常,老枪想。手机丢了,家庭经济又不是很富裕,叶赛宁他平时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也该说说。只是作为诗人的他,过于敏感,太较真吧!记得有一次聚会,有人讲起了黄段子,大家都笑着听着,叶赛宁却愤怒站起来斥责,搞得大家很无趣。他喜欢叶赛宁的诗,动辄就谈叶赛宁,恰好他也姓叶,大家就开玩笑说,你干脆就叫叶赛宁得啦!不料他真的从此把笔名改成“叶赛宁”,以那个忧郁的、多愁善感的俄罗斯诗人自居。他终于也像叶赛宁那样自杀了。

  手术室门终于开了。医生走出来,摘着蓝色口罩。大家都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医生把手从口罩系带缩回来,做着下摁的姿势,没说话。他目光疲惫。他用疲惫的目光严厉地瞅着秀贞,好像在说:你丈夫可把我累得够呛!秀贞缩了缩,脸红了,那红里明显透着希望的光彩。果然,医生说,手术成功了。

  居然活过来了!螺丝刀只划破心脏的边缘,也算他命大。秀贞激动得又哭了。叶赛宁被推出来了,秀贞扑上去,趴在他身上,手护着他的身体,怕他受震动了。好像这命是意外夺回来的,现在要分外珍惜。车轮快速滑行,她碎步紧跟,一步不肯落下。她把脸贴着丈夫的脸,做着倾听的姿势。要在平时,老枪一定会笑的,在日常场景中,“倾听”显得很矫情,听就是听,你有话就说,你说我听着呢。“倾听”这词只能在诗里用的,靠,生活又不是诗!老夫老妻之间,说些必要的生活用语,比如该吃饭了啊,东西放在哪里啊,交代个事情啊,还能怎样?有一次,叶赛宁喝醉了,告诉老枪,他已经两年没跟妻子做爱了。

  老枪问:为什么?

  没有爱!叶赛宁说。

  靠,老枪想。做爱做爱,没有爱怎么做?道理上是这么说,但大家不是都这么做着吗?特别是男人,只要能得到感官的满足,没有爱,但做无妨。可是他却不行,所以有一阵,老枪开玩笑说他是个女人。

  现在,老枪看着还在昏迷中叶赛宁的脸,发现还真有点女性化。眉清目秀,鼻尖细小,嘴唇有唇线,好像是用唇笔瞄出来似的,因此也显得格外敏感,稍微一动,就好像跳跃似的。秀贞赶忙把耳朵凑过去,但是它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婴儿似的吮吸了一下,溢出口水来。秀贞连忙给他擦拭,又将他的头偏向一侧,怕呕吐物被吸入气管了。她问医生呕吐有没有关系,医生说,嘴唇没有青紫,呼吸心跳都正常,没有关系。她才放心了。

  她不停地给他擦着。她也许在懊悔,自己过去没有这样对待丈夫。现在,她要弥补。那嘴唇又跳了一下,她赶忙又去倾听,可是对方仍然没有话。秀贞只听到了他的呼吸。有酣声。她把他的头微微后仰,让他张口,托他下颌。她一直这么托着,大家要给她换个手,劝她去休息一下,可她一分钟也不肯离开。老枪想,她也许是要守着,让丈夫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她。那一刻该是多么动人的,生离死别后的重逢,在剧本或者小说里,这时候一定不惜笔墨大大营造一番气氛,如泣如诉。

  叶赛宁终于醒来了。可是期待的情形没有出现。他漠然望着妻子。秀贞朝他笑,他居然没有反应。也许还没有缓过神来,还可能有短暂的失忆。老枪跟他说话,竭力让他记起曾经发生的事,提到了手机。叶赛宁噌地要爬起来,叫着要去死。

  老枪后悔了,自己真不该去提手机,这正是他的伤心处。现在,他又悲痛欲绝了,叫着不要活,要把输液管揪掉。大家慌忙把他的手控制住。他挣扎,完全不像是个刚做完重大手术的病人,那么有力,那么顽固。护工索性把他的手绑在床架上。

  他动弹不得,只得绝望地又把脸别到墙那一头去。无论你怎么求他,就是不应答。老枪给他说他喜欢的东西,比如诗,可是他也没兴趣,动也不动,像一块顽石。第三天,他放了一声屁,大家故意借此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是他也没一点笑意。

  可以恢复饮食了。他不吃。大家劝他,吃吧,身体好快点恢复。不理睬。医生被动员来了,企图说服他,他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也难怪,把人家这么绑着,还叫人家怎么配合你?可是一给他松绑了,他又要拔针头,又要爬起来。医生说,那还是继续挂瓶吧。

  秀贞问:都不吃,能行吗?

  医生答:医学上的维持生命,可以。医生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在里面摆弄着什么。

  可只是维持啊!秀贞急着说。

  可是病人不配合,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医生道,我们已经创造奇迹了!

  医生也并不完全在吹。确实,像那样的伤情,这命即使能捡回来,也可能只是半条了。在挽救生命面前,即使锯掉你的手脚,能让对方活下来,也是成功。可总不能一直靠输液维持吧?秀贞说,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了来再说。她买了上排,剔除了哪怕是一点点肥的,熬了汤,再撇去上面的油花,用汤匙舀了,用嘴吹凉,寻他的嘴巴喂他。不料他却一甩脑袋,撞翻了。汤汁洒在被单和秀贞的身上。

  秀贞哭了。这家伙也太不像话了!是你自己把手机弄丢了,又不是人家秀贞的错。当然看他神情,也并不是在针对秀贞,似乎只是恨秀贞非要喂给他。他神情懊丧,目光低低垂在一边,倒像是在恨自己。恨什么?恨自己没钱?没钱又丢了东西?秀贞擦了被单,出去擦自己的衣服了,老枪望见她啜泣的背影抖抖索索,很寒碜。老枪跟出来,说:这小子,是不是在心疼手机?

  那台手机老枪还有印象,海生牌,灰壳翻盖的,款式不新,也不好看。秀贞止住了哭,瞅着老枪。

  老枪说:这倒好办,再给他买一台吧。我来买给他。他又补充了一句。

  不行不行!秀贞摇头。

  我能挣钱,老枪道,简直是炫耀地。秀贞还在客气。救命要紧!他训斥地冲秀贞嚷道,自己进病房去了。看到叶赛宁,又想这家伙爱面子,不会接受的,于是改口说:秀贞要给你重新买一台手机。

  仍然不搭理。

  老枪想了想,又说:秀贞说要买一台赔你。

  说“赔”很荒唐。秀贞为什么要赔他?老枪都为自己感到好笑。但到了这份上,也无所谓了,把命救出来再说。可是对方还是没反应,像一捆点不着的湿草。

  倒也是,赔手机有什么用?那里存有资料,号码,地址,短信,备忘录,也许里面还记着写作提纲什么的。单说那电话号码,一个人丢了手机,他就很可能丢了大多朋友熟人了,老枪记起辛格《皮包》里的故事。老枪于是又问:你是把号码存在机上,还是存在SIM卡上?如果存在SIM卡,可以补卡,号码也可以找回来的。

  老枪也没把握是不是真能补,他只是听说的。他感觉自己这么说很冒险。假如叶赛宁信了呢?又不能补,怎么办?好在叶赛宁仍不理睬,脑袋桀傲不驯地仰着。老枪又发现自己糊涂了。手机能替换的吗?它跟你朝夕相伴,就像情人,你忙时它帮你忙,你闲时他给你解闷,你的手无数次地摸它,那里面有你的体温,你的体液。换了一台,即使是同一品牌的,感觉能一样吗?只有我这种俗物才觉得一样,老枪自嘲地想。人家可是诗人呢!唉,没法子,只得希望找回原来手机了。可这是可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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