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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如洇是“汇泉阁”茶楼的老板娘,老枪也认识。他们一些写作的曾去她的茶馆玩。她也爱写诗,常拿些诗作给叶赛宁看,说:老师请指点!她老叫叶赛宁“老师”,叶赛宁不喜欢,总说:别叫我老师!如洇就笑应,好,好,不叫老师!但过后照样叫。有一次叶赛宁恼了,说:你叫我老师,要把我一屁股踢到神龛上去呀!

  按理说,叶赛宁是很把自己当一回事的人,人家叫他老师,他应当很乐意。印象中别人这么叫他,甚至还叫他“大师”的,他都照单全收。可是如洇叫他,他却不愿意。老枪一直有点奇怪,现在明白了。

  他们的关系,大家一直没看出来。也因为如洇的丈夫就在茶馆里吧。那个男人,总是憨厚地笑着,看来也是不知情。老枪没想到,叶赛宁居然掩盖得这么紧,真应了那句俗语:闷闷地却吃了三碗半。老枪觉得自己的智力受到了挑战。

  老枪承认去找如洇,一半为了让她来说服叶赛宁,解铃还须系铃人么,但一半,也出于窥探之心。如洇听老枪提起叶赛宁,立刻警觉起来,沏茶的手僵住了。老枪又说叶赛宁自杀了。茶壶就倾斜了,壶盖咣地掉了下来,茶水连同茶叶倒一桌子。如洇慌忙拿抹布擦,但是擦了这里,那里又泛滥了,一副不可收拾的样子。她显得有点急躁,把夹带着茶叶的抹布抖着,像个不会做事的主妇。

  她的动作越来越没头绪了,那水更加泛滥,都泻到地上去了。她终于嘤嘤哭了起来。她忽然丢下抹布,就往外走。老枪跟了出去,问去哪?她说看叶赛宁,然后,她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叶赛宁在哪里,央老枪:你带我去吧!

  一路上,她走得很急。只顾走,好像她只是个躯壳,没有魂。到医院,去病房大楼,上楼梯,过走廊,她一直走在老枪的前面。她也没问病房号,都闯过叶赛宁病房了,老枪叫住她,她收住脚。这时,老枪发现秀贞在病房里。

  老枪让如洇去走廊拐角等着,自己进去调虎离山。如洇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在老枪的眼里了,飞红了脸,顺从地去了拐角。老枪想了想,跑去护理站问是否已经欠费,护士说,马上要欠了。你们真自觉,大家要都像你这么自觉就好了!老枪想:靠,我贱啊!开了单,终于把秀贞支去银行取钱。

  老枪以为叶赛宁见到如洇时会激动,至少会慌张。但是并没有。倒把如洇弄得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了。想想也正常,他们间一定有什么纠葛,也许叶赛宁还怨恨着如洇。一会儿,如洇哭了起来。这下叶赛宁该心满意足了吧?不管怎样,人家女的对自己哭了。叶赛宁果然肩膀抽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停止了。终究还是没有把身子转过来。如洇像孤零零的草,支支地立在他床前哭,摇摇晃晃,好像要倒下去。她终于弯下身去了,她把嘴附在叶赛宁耳朵上,说了句什么。叶赛宁身子明显又一抖。但他仍然没有回应。她又伸手去抱他。这举动老枪没想到,可是对方仍然没反应。既不迎接,也不挣脱,任她抱着,好像一具僵尸。老枪真不明白了,你叶赛宁还要怎么样?人家已经这样对你了,一个女人,即使只对着你耳朵说话,只是呼气,就够让你烧起来了,可是你却死猪不怕开水烫!太过分,太过分了!

  如洇是一路上哭着回去的。眼睛哭得红肿,老枪提议,找家咖啡屋坐一坐。如洇答应了。咖啡屋很静,如洇坐在老枪对面,唐装,很典雅端庄。老枪想象着叶赛宁曾和她一起坐在这样的地方,多么好。那是自己所没有的,自己和小妖,总是在乱糟糟臭哄哄的被窝里打闹。有时候小妖会抱怨地说:我们好好说话好吗?老枪嘴里应承着,心里却说:靠,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老枪也是希望有个爱的女人的。他真羡慕叶赛宁有如洇这么个女人。刚才你在他耳边说什么了?老枪问如洇。

  如洇愣了一下,说:没说什么。

  让我猜?老枪说,让他原谅你?

  如洇点头。

  原谅什么呢?

  如洇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能爱他。

  老枪问:为什么?他忽然意识到如洇是不是还在提防他,又说:这不是蛮好的吗?我都羡慕不过来呢!

  你是你。如洇说。

  老枪正色道:我也是人!

  不是这意思,如洇赶忙说明道,你误会了。我是说,你可以,我不能再爱了!

  我是有丈夫的女人,如洇说,叶老师爱我,我很感激他。但是我不能。假如是别人,我可以明确告诉他,可这是叶老师啊!

  那一次,他在我请他改的诗后面,写上三个字:我爱你!当时我很慌。其实我原来有所感觉的,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他是个诗人,他可以用诗的形式表达。但假如他那样,我也可以把它看作只是在写作,在虚构,故意不明白。诗人在诗里吟咏爱情的多了,爱甚至成了似是而非、指称不明的假托,成了象征。也正因此叶老师他不这么做吧!他这么直接,把我堵死了,没有了退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他说: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好不好?他说,不好!我说: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他说:一百个一千个“最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

  我没辙了。可我不能背叛我的老公啊。叶老师他也有妻子。当然我不能拿道德的标准来衡量他,他是诗人。可我不是诗人,我是现实的人。也许你会在心里笑我,笑我俗。叶老师就是这么说我的。我告诉他我想的,他就骂我俗。我承认我很俗,我说,你何必爱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呢?他又说:你不俗!你要俗我就不爱你了!这话我当然喜欢听,谁愿意自甘做个俗物呢?可是我对他说:我真的很俗的,你看我是做什么的?开茶馆的,一个商人,唯利是图。他说,这茶馆不是你开的,是你丈夫开的,我要把你从他那里抢出来!他真的老是跑到我的茶馆来。好在我丈夫他糊涂,没觉出什么。只是有一次,他抓着我的手不放,说:你说你爱我!

  我吓坏了。我悄悄对他说,我丈夫就在那边!他居然说:在更好,我要跟他决斗!

  都什么年代了,还说决斗!真是又可气,又可笑。有时候我觉得他真像堂·吉诃德,我们这时代仅有的骑士,还没有被割掉的阑尾。你看他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堂·吉诃德,瘦瘦的,头发还有点卷,那眼睛,那神情,好像随时要跟人战斗似的。但是不可否认,很可爱。特别对我这么个生意人,无趣的甚至恶心的人见多了,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他其实很单纯,单纯得令你不忍拒绝他。比如他总要求我说“我爱你”,我怎么能说呢?这等于确认我们的关系。我不肯说。他坚持:你说,我爱你!

  你爱我。我故意开玩笑。

  不是!他说,是“我爱你!”

  你爱我。我又说。

  他急了:你啊,就会化血为水!

  看他那么痛苦,我想了个办法。那你看我口型好不好?我说,我张开嘴,说:我爱你。没有发出声音来。这样我也心安理得些。可是他说:听不见,不算数!你是不爱我!

  他几乎委屈地要哭了。我只得再想办法。我写给你好不好?我说。

  他说:写出来好!写出来更好!我就用食指在他手心写。刚写,他就把手缩回去了。要写,就要在纸上写。他说。

  那怎么可能?那岂不是证据确凿了?我不肯。他就更要我写了。我后悔自己怎么去提醒他这根筋了。我说,那我发短信吧。他答应了。我们都掏出了手机。但我没有发“我爱你”,我发:

  上邪!

  他说:这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大诗人,你不知道这首诗?我说。躲在古诗里,我心安理得多了。

  他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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