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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老枪躺在床上按手机。是叶赛宁那台手机。他想找找那则短信。果然有。叶赛宁这家伙果然有留旧短信的癖好。

  小妖爬上来,跨过他身体时,习惯性地往后躲了一下身子。可是今天,老枪没有去侵犯她。她倒有些失落了。看见老枪在按手机,一屁股骑在老枪的腿上,把手机缴了,说:给哪个女人发短信?

  老枪笑了:这根本不是我的手机。把那短信给小妖看:叶赛宁女朋友发给他的。小妖不懂。老枪把整首念给她,这是一首汉代乐府古代民歌,老枪说,就是古诗,古代情歌。翻译了。

  小妖说:好浪漫哦!原来古人也这么浪漫!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爱”字,老枪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啊!老枪感觉自己又有点喜欢诗了。

  老枪,你“上邪”吗?小妖问。

  什么?老枪没有反应过来。

  你爱我吗?小妖直截了当了。

  老枪愣了。要在以往,他会不假思索地就说:爱。几乎成了条件反射。“我爱你”在他嘴里,只是一个口头禅。他几乎对每个他追过的女人都说过,但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到底爱不爱。也许也是有爱的,至少他爱对方的身体。他需要对方时,就说:我爱你。在交媾时,他会用“我爱你”来起到催情作用。即使在平时,他不想要对方的时候,他也会随口说:爱。为什么不呢?说一句爱,又不是难事,又不失去什么,为什么要吝啬?这一句爱,还可以当润滑剂。可是今天,他却说不出了。小妖见他不应,就逼近他的脸,盯着她。他逃不了,就反问她:你呢?

  爱,小妖说。一边拿手指去撩刘海。老枪知道她也在胡诌。她凭什么爱他呢?论年龄,论相貌,都不可能。论兴趣吗?她根本不喜欢文学,看电视也只是看韩片。只有一个原因,她爱他的钱。可是小妖似乎说得很认真,或者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吧?物质这东西是会转化成感情的。何况她这种年龄,春情泛滥,会有无限广泛的爱的,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没弄清楚。可是在老枪这年龄的人,爱的汁液已经很少了,就像一个闭经了的女人的阴道。

  老枪说:那我也爱。

  什么叫那我也爱啊!小妖叫,嘟起了嘴。老枪也奇怪自己怎么说了真话?小妖突然把被子掀起来,把他晾出来。要在平时,他一定会趁机野兽一样扑过去,把小妖压在身下。可是今天,老枪却没有这么做。他懒洋洋地躺着,一点欲望也没有。小妖抓起一只枕头,丢过去,叫:你根本就不爱我!

  老枪清醒过来,忙辩:爱的。

  不爱!小妖说,瞥着他的下面。那地方平塌塌的。老枪知道自己没得辩了,事实胜于雄辩。他惊异自己怎么会这样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爱就是不爱了。他想起叶赛宁的话。爱,一认真探究,就出问题了。我是累了。他解释说。

  小妖可怜巴巴地骑在那里。半晌,她说:你是不是也想跟谁发“上邪”?

  老枪一愣,笑了。跟谁啊?

  我怎么知道?

  我能给谁啊?老枪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我真的是累了。你也睡,别着凉了!他把被子拖回来,盖上了头。

  老枪并没有睡。她想着小妖的可怜,觉得自己有点作孽。找女朋友就像履行契约,把人家弄过来了,就不能把人家晾在那里。可是他真的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这东西是做不来假的。还好小妖只是女朋友,大不了散伙,走就是了。可如果是妻子呢?他想到了秀贞。叶赛宁是什么义务也不给她履行。

  凭心论,秀贞是满好的。典型的贤妻良母型。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有一次大家在他家,谁冒冒失失说了一句:叶赛宁,你也该有孩子了。秀贞说:我还要什么孩子啊?这个孩子已经够我累的了!

  她指的是自己的丈夫。确实,叶赛宁就像个孩子,只知道写诗,看书。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秀贞在工厂上班,早上早早起来,饭下锅,趁着空档奔去市场买了菜,赶回来。再把菜洗干净了,因为等下班回来再洗,就更迟了。有一次,老枪到他们家,已经晚上快七点了,秀贞还没回来,厨房还是黑漆漆的,锅还是冷的。叶赛宁也不管,把书房的灯点了,跟老枪海聊起来,等妻子回来做饭。好像这理所当然是她的任务。搞得老枪都不好意思了呆下去,觉得是自己妨碍了叶赛宁去煮饭。要是老枪的老婆,早就咒个底朝天了。可是秀贞一回来,撂下包,就钻厨房。叶赛宁反而发了脾气,说你怎么到这么迟才回来!秀贞说:快下班了,又来了单子。叶赛宁说:你不会放明天做?秀贞说:我们那老板哪里会让你放明天做的?那么抠……秀贞就要诉说单位里的烦心事。又是这些事!叶赛宁立刻啐道,就这些破事!

  她就会说那些话!有一次叶赛宁对老枪说。

  老枪笑道:那还要说什么话?还要她说“我爱你”?

  叶赛宁挥挥手:罢,罢,早就不奢望她有那情调了!

  一个女人,既要忙外,又要忙内,还要她有情调,老枪也觉得叶赛宁太苛刻了。当诗人的妻子真的挺受罪。生活已经如此不堪重负,哪有这闲情?倒是叶赛宁被秀贞养得精力过剩,到外头找别的女人去了。秀贞要知道,一定会气得吐血。

  好在她不知道。秀贞仍然忠心耿耿守在医院。有一次老枪去医院,瞧见她趴在床头柜上睡着了。老枪刚一接近病床,她就一跳惊醒了。从胳膊弯抬起的脸上,耷拉着眼皮,努力撑起,额头上满是抬头纹,像个老太婆。跟如洇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老枪更觉得秀贞完蛋了。

  于是她的努力更具有了悲剧的意味。她老检点自己什么做得不让他满意了,她根本不知道,叶赛宁的不满跟她根本没有关系。有时候老枪觉得,秀贞倒真像叶赛宁的老妈子,糟蹋了自己,养大了儿子,然后再拱手送给另一个女人。她天天求叶赛宁吃点什么。有一天,叶赛宁忽然同意了,但提出条件:把我松开!那时瓶已挂完了,也不怕他拔针头,再想到他被绑了这么多天,也该松松骨头了。你肯吃,肯配合,我们为什么要绑你啊?秀贞说,就把绳子解了。秀贞给他东西吃,他说要吃苹果。秀贞急忙那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削苹果。吃了两片,叶赛宁又提出要吃柑。秀贞更高兴了,惟恐他变卦,就搁下苹果和水果刀,跑出去买柑。她回来时,丈夫已经又被送进了手术室。

  他又把水果刀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老枪赶到医院时,秀贞正被护士长恶狠狠训斥:没看见你老公这种人!要活腻了,回家去干这种事!

  秀贞嚎啕大哭了起来。她这么哭,老枪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一直比较收敛的。见老枪来了,她扑上来,紧紧揪住老枪的手。老枪从那手感觉到,她是稀哩哗啦垮了。老枪也不知道叶赛宁为什么要这样,抗拒治疗也就抗拒罢了,还要第二次自戮,而且是蓄谋,可见这自戮不是冲动。

  秀贞不哭了,好像一下子就断了泪源似的。她盯着老枪,说:老枪,你可得跟我说实话!

  老枪脊梁一阵凉。他知道秀贞指的是什么。叶赛宁曾跟她闹离婚,她就曾跑来找老枪,说:老枪,你可得跟我说实话,他外面是不是有人了?老枪说:没有!别人我不知道,他这个人,我还不知道?我敢拿脑袋担保!信誓旦旦。当时老枪确实没有骗秀贞,他只是将叶赛宁闹离,当成是他的任性之举。在叶赛宁身上从来没有过绯闻,这在作家中很少见的,也难怪,他这么个迂腐的人。没想到,现在,倒真成了欺骗秀贞了。

  也许,秀贞并不是指这个。但是老枪无论如何心虚了。他耸耸肩。这有点撇清的意思:我可没骗你。又似乎又在说:我也是受害者。但他瞧见秀贞的脸色更加沉了下去,又马上笑了一笑。好在他的笑总是给人赖皮的感觉,于是又好像什么含义也没有了。

  所以当如洇得知消息,又要跑来医院时,老枪制止她。他不愿意再去支出秀贞。但是如洇一定要去。她似乎已经疯了,自己往医院跑。老枪知道制止得了今天,也制止不了明天,总不能把她的脚剁了。老枪急了,索性发了句狠话:你去,又有什么用?只能让他再自杀一次!

  真把如洇给压住了。

  如洇原来就隐约这么想着的,她很害怕。叶赛宁确实就是在她去了后又去寻短见的。她哭了,叫道:那怎么办啊?

  老枪恨恨想,怎么办?总不能再对他说“对不起”?他要你爱他。无非是一句话。大不了哄哄他。有时候女人放大方了,反而坚不可摧了。老枪常看到一些女的,人家骚扰她,叫她“老婆”。她就索性说:好啊,你把财产全给我!我要一百万,一千万,一亿……对方反而被顶了回去。可是你不肯说。老枪不应。如洇又绝望地叫:我该做的,我都做了啊!他要什么,我都已经给他了啊!

  老枪一愣。他问:你说什么?

  如洇猛地一个惊醒,不说了。一会儿,她说明似地说:我对他说了那句话。

  什么话?

  我爱你,如洇说。

  什么时候?

  就那天,在医院,我对他说的,就是这话。

  噢!老枪说。她说了啊!之前她骗了自己。也可理解。他又记起那天她抱着叶赛宁的情形。那么叶赛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也许是他听出了她只是在嘴上说,她只是在敷衍他。没有爱,那话里是空洞的。诗人是很敏感的。老枪道:唉,说了也没用。你不爱他,他是个诗人,他感觉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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