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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如洇当然不会告诉老枪,她其实给了叶赛宁。

  叶赛宁老是往“汇泉阁”跑,如洇很担心被丈夫看出破绽来。即使丈夫迟钝,那些小女孩,一个个也眼睛尖得很。被她们背地里议论,如洇也是极不愿意的。她很爱惜自己的名声。他们就到外头约会。外头哪里呢?外头的茶馆?同行,他们会认出她来的。他们就去江滨大道走。可是天很快就冷了,外面呆不住了。如洇想:自己怎么搞得这么可怜?躲躲闪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有一次下雨,他们躲进路边的公交车站,靠上面的雨遮避雨。但脚还是被淋透了。深秋的风把她吹得牙齿直打颤,回去后就生病了。还不敢跟丈夫实说,编了谎言。因为这谎言,她又得编另一个谎言,再一个谎言。她的心分裂透了。这就是婚外情的下场!怨恨的时候,她觉得叶赛宁像粘在手上的屎,怎么也抖不掉。

  最后她想到了去咖啡馆。他们去了上岛咖啡屋。即使被人撞见,跟朋友一起来坐坐,也可以解释得过去。只要频繁地换咖啡屋,好在这城市咖啡屋多得是。可是,又有了新问题。咖啡屋里有酒,叶赛宁就要喝酒。喝了酒,就容易乱性。第一次被他吻,就是在他喝了酒以后的。当时他缠得厉害,如洇想,与其吵得让人家都知道了,不如让他碰一下吧!咖啡屋的灯光又很晦暗。她就跟他隔着桌子,让他吻一下。不料他却把她的舌头死死吸住了。

  凭心说,也是如洇自己没有逃出来。这个吻太有魅力了,她没有预料到。之前她所知道的吻,只是嘴唇跟嘴唇的相碰,舌头跟舌头的接触,至多纠缠几下吧,她甚至还微微有点忌讳口水。从小她就忌讳父母去亲她,他们是工人,上班劳累,下班嘴里总带着口气。她的邻里也都是劳动人民。他们亲她,她总把他们的手抓着立马擦掉,以其人之手擦其人之口水,自己的手也不愿意去沾一下。长大了,她一直不明白吻有什么好。她尽量避免跟丈夫接吻,只让做,不吻。

  可是这个嘴的味道是香的。酒的清香。她奇怪怎么会觉得酒是香的?本来酒总是让她想到醉鬼的。他们喝醉了,吐得一地,那气味令人作呕。也许那是用鼻子嗅,现在是用嘴,她想,舌头是嗅不到味道的,它动用的是味觉。更也许,她还多少用了心。这是一个文人,一个诗人。当然主要因为他接吻的技巧好,出奇地好,跟他的生活能力恰恰相反。这吻有一种魔力。她第一次尝到,当时竟然产生朝被吻夕死可矣的想法。她豁出去了,她不知道那次吻了多久,有没有被人看到。

  她离不开他了。她问自己,那么我为什么不让他去离婚呢?自己为什么不去跟他结婚?她很明白,那是愚蠢的。跟叶赛宁在一起,生活会很浪漫,但是也会一团糟的。这浪漫需要付出代价,她不愿意。她从小家穷,渴望过上好生活。她有一次对叶赛宁说:小小百姓,折腾不起。

  或者是,我还是不够爱他?她想。她真正爱的是好生活。安稳,有家,被老公供养着,有孩子,然后写写诗。她爱诗,是因为诗很美。她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富有诗意。所以她穿旗袍唐装,桌面上铺蜡染蓝布,墙上挂书法轴子。所以她喝茶不喝酒。所以那天,叶赛宁喝醉了,说不回家,她感觉巨大的麻烦压在自己身上了。那是情人节,整个人民广场简直就是爱的海洋。成双成对的情人,流连忘返,老天也仿佛忘了时辰。可是如洇却清醒地记着时间。她恨那些管街灯的部门不负责任,忘了熄灯了。她掏手机看时间的频率越来越高。她再一次掏手机时,叶赛宁说:别看了,反正是通宵。

  她吓坏了。她可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回家从没超过12点。她说:那不行。

  可--以!叶赛宁说。听着口气,就知道醉了。她故意半开玩笑说:你不回去,睡大街啊?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担心他会趁机说,上旅馆开房。可是他没有。他说:睡大街就睡大街!可见他还是个单纯的男人。他又说:跟你在一起,睡大街有什么?

  她说:不行的,我店里还有事……

  他看着她,有点扫兴。那我跟你一起去!他又说。

  她诶料到他会这么说,连忙说: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他问。

  他总是这么问。好像他永远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真不懂吗?她只能坚持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你就不要走!他说,就去搂她。她躲闪。如果是平时,他高兴起来,搂她一下,她也不会拒绝,甚至还有一种柔弱到骨子里的酥和痛,觉得挺温暖。可是今天,她不能接受他。接受他的抱,就可能给他传递了她接受了他的信息。她挣脱。可是他又抱了过来。她再挣扎,不行不行!一边说着,真的不行!她已经不会说别的了,只能重叠着说“不行”,两倍三倍地加重语气。但她也知道这是徒劳的,他根本不听她的。边上全是人,要是在人群中有双熟识的眼睛,怎么办?如洇紧张起来。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假如是别人,她完全可以狠狠地推开他,把他当流氓,骚扰,甚至可以摔他一耳光。可这是叶赛宁啊!她只得躲,且推且走,向灯暗人稀的地方逃去。可是人民广场广阔无际,她怎么也逃不出去。她忽然发现一个小弄,拐了进去。进去了才知道,那并不是小弄,而是一个工地的过道,被围墙围着。但不管怎样,人群被隔在围墙外面了,她松了口气,叶赛宁又要抱,就让他抱一下,说:好了好了,可以了!把他推开。叶赛宁就歪歪倒倒靠在一根水泥柱上,然后身体向下滑,躺倒在地上。他说:啊,这满好,天当房,地当床,天穹是我的蚊帐,星星月亮是天使的眼睛……他居然来诗兴了。如洇笑了。这是如洇喜欢他的地方,出口就是诗。要是他不乱来,不动她,只跟她在诗上交流,该有多好!可是他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如洇说:起来吧,我们回去吧!他不理。如洇又说:地上冷,着凉了怎么办!他说:有你在,死都不怕!要是平时他这么说,如洇会很受用的,但是今晚她没有闲心,她急着要回去。她说:我可不在,我要走了,起来吧!他不起来。如洇就躬身去拉他,不料反被他拽了下去,她脚一滑,整个人倒在他的身上。她连忙要起来,可是起不来了。他把她拴得那么紧。他又突然往上一翻,她懵懵懂懂就被压在他身下了。

  她蓦然发觉他的欲望。她猛地害怕起来。她挣扎,可是他把她压得死死的,她动弹不得。她想,他不是别人,他是叶赛宁,不是那样的人。这么想,其实是无奈之下的自欺。很快就证明了,对方就是那样的人,他是个男人。这里是一男一女。那个男人开始吻她,她咬了他的舌头。可是他更加坚毅地把舌头又伸了进去。她打他,他由她打着,只顾继续他的步骤。她想叫,可是又不敢。外面人影憧憧,要是被他们听见了,涌进来,那更完了。好在现在还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他们之间的事。你知我知。唉,反正他就这样。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从原来起,他无非就是要,给他一下,他就满足了,以后也不会再纠缠了。完了我也可以回去。她就随他了。可是当他进入时,她忽然又不甘心了,又要挣扎。可是她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她又想,就当作被强奸了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无非就是身体,没什么绝对不行的。这世界上没有绝对不行的事。她这么想着,就彻底躺倒了,安静了。

  怀孕怎么办?她忽然又想。过后吃毓停吧!现代科学给人提供太多的方便。

  她的发髻散了。她发现自己也有了快感。她毕竟是爱的。这快感又让她感到罪恶。她眼前浮现出丈夫的脸。终于这样了!她闭上了眼睛。外面鼎沸的人声又把她吵醒,让她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事,而且好像是在他们跟前做似的。她看到自己下流的脸。她嫌恶自己。她恨自己。她更恨上面这个男人,强奸犯……

  如洇没料到,第二天晚上,这个男人又来拉她出去。她不出去,推说有事。可是他已经来了。她慌忙把他拽到楼下一个暗角。

  他说经过了昨晚一场,他更爱她了。她感觉恶心。她说,好了,我手上有事在等着。

  他说:那你说一声“我爱你”。

  他仍然要她说!如洇不耐烦了,说: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叶赛宁说:我要你说!

  如洇缠不过他,叹了口气,说:那不是已经说明了吗?

  叶赛宁道:那说明不了什么,只是肉体。很多人都有肉体关系,跟妓女,也是有肉体关系,并不能说明他们有爱。

  如洇承认,这世界上苟合的男女不少,他们只是玩玩,不认真。这么想着,又觉得叶赛宁是认真的,是好的。可是即使这样,她也不能说那三个字。更不能说了,因为已经有了肉体,再说,就完全确认了。可是叶赛宁哪里肯?你说,你说“我爱你”!我要听!

  如洇不说。

  已经做了,再不说爱,就是狗男女了!他居然说。

  这简直是在要挟!如洇异常烦躁起来,嚎叫道:狗男女就狗男女好了,我不会说的,我不爱你!不爱!

  黑暗中响起了他一串鼻孔呼吸声。一会儿,他带着这呼吸声走了。第二天,他就去自杀了。老枪,我知道就因为我不肯说爱他,还态度很恶劣,他才受刺激去自杀的。如洇这么对老枪说,我知道我太伤他的心了,他不肯原谅我。也怪那晚上实在太忙了。到了稍微能喘口气,已经十点了。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想安慰安慰他,他接了,他说:你忙去吧!就挂了。然后再打,一直是关机。

  你等等,老枪猛一激灵,几点?几点挂的电话?

  十点……最多多一点。如洇仔细回忆着。

  不对呀!老枪叫道,他不是那时才离开你这,然后被抢了吗?

  如洇说:不可能!他走的时候才八点多。对,八点十分左右。我能肯定!我上来时,我们店一个小女孩迟到了,在楼梯上碰到,我当时还当心她看到我们了呢!我于是故意批评了她一句:又迟到!看了看表,八点十分。

  老枪的脸绿了。

  你怎么知道是十点?如洇问。

  秀贞说的,老枪说。想如洇可能不知道秀贞这名字,又解释说:叶赛宁的老婆。

  哦。如洇说,她眼神里明显在想着别的东西。老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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