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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老枪刚走出后港巷口,就见一辆警车开来。几个警察气势汹汹冲进了巷里,冲进了一家家发廊。他吓出一身汗,好险!要是他迟走一步,就要被抓个现场了。罚款!老枪早听说了警察就喜欢抓嫖抓赌,有经济效益。不管你在干什么,干了还是没干,你在里面,你就说不清了,你被搅在里面了。像被一块大黑布蒙头盖住。天地漆黑。这时,秀贞来电话:叶赛宁不行了!

  老枪到了医院,叶赛宁病床前已经围满了穿白大褂的人。他平塌塌躺着。秀贞在哭号,好像要把他叫醒似的。叶赛宁果然睁开了眼睛。扫了扫大家,又闭上了。护士们又一阵忙乱,可是没有用。叶赛宁的脸在下沉,沉了下去,跟周围一切没有关系了。好像沉进了水底。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就这样消失了,多么具体的脸,至少在老枪看来是这样,他觉得已经知道了叶赛宁的一切。突然,这脸猛地浮了上来,像从潜水中猛然凫出来。他叫了一声:心啊!

  老枪一惊。他蓦然记起,叶赛宁有个习惯用词:心。他的诗里,动不动就心怎样怎样的,心焦、心路、心爱,心想……有一次,老枪逗他:不是心想,是脑想。

  不,是心在想!他坚持,心有所想,诗有所写。

  心只是心脏!老枪说,它哪里会想?

  怎么不会想?你听,它在动,它在想呢!

  你这个科学盲!老枪笑他。

  现在,老枪明白了,他是因此才去杀心的。杀死心脏。老枪感觉到一阵心疼:你这个科学盲,你这个白痴的诗人!

  你是恨自己为什么要有这颗心吗?它会动,会想,会爱,它需要爱,它要确认爱。你为什么偏要去确认爱呢?

  以至于你去了那种地方。你从来鄙视那种地方,那里阴暗,龌龊。可是你去了。以至于被抢了手机。黑吃黑。你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以你的性格,你会反抗。老枪很知道。老枪可以构想当时有这么一场对话:

  劫匪:手机拿来!

  你:凭什么?

  劫匪:不凭什么!(一把将手机抢过。)

  你:你这是抢劫!

  劫匪:抢劫就抢劫。

  你:是犯法的!

  劫匪:那你去报警啊!

  你:你以为我不会?

  劫匪:好啊,去啊,顺便告诉警察,你跑这里来干什么了?

  你(愣了):你!你,流氓!

  劫匪:本来就是了。你不也是?

  你:我不是!

  劫匪:那你是什么?

  我是诗人!你想说,但是你作罢了。并不因为对方是劫匪,根本瞧不起什么诗人,而是,你已经这样了,还敢玷污诗吗?无话可说。一个人最可悲的就是无话可说,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申诉的权利了。

  你眼睁睁地望着劫匪走了,消失了。

  也许有一刻,你很自己为什么不跟对方拼命?也许他会拔出刀来,那更好!把我杀了吧!把我杀死吧!可是这样你就会死在后港巷里……

  一辆110警车开了过来,盘问你,半夜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又害怕调查,只得说自己被抢了,罪犯跑了。

  你甚至还故意指了指歹徒逃跑的相反的方向。

  ……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来的。妻子见你脸色不好,问你。你说:手机被抢了。你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顺从了,就连妻子给你洗脸洗脚,你都顺从地配合。你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多少人犯了罪恶,跟没事一样,一样好好活着。他们早忘了,人要活着,就是要遗忘,淡忘那些不必要记住的东西。可是你不。你这个该死的人啊!

  你也不是不想遗忘的。是这颗心。它在跳,咚咚!咚咚!踢着你,提醒着你。怎么能端着这颗心忘掉这颗心呢?

  半夜里你终于躺不住了。你起来,想坐着可能会好一些,让它悬着,它就不会击打到你的胸、你的背了。但是很快的不行了。于是你又起来走,也许在阳台走,也许在厅上走。你企图用走来排遣。但是又不行了,它像一个可恶的皮肉发痒的欠揍的坏孩子。你于是把它狠抓了一下。一个疼,似乎舒服了些。但是很快地它又折腾起来了,抓它也没有作用了。你改为捶打。捶打也没用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需要一个东西直捣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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