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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诗人叶赛宁的葬礼举办得很隆重。来了很多人,就连平时看不起诗歌的有关人士也来了。大家都在叹息我们社会治安太乱,叹息不重视人才,叹息时代精神的缺失。一个不爱诗的民族,是没有梦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作协派来的代表在追悼会说。诗人叶赛宁的非正常死亡,成了一个巨大的载体,人们可以把对这世界的种种不满注入其中。但这不妨碍他们离开葬礼后继续他们原来的生活。他们不会去杀死自己,更不会无知地去戮杀自己的心。他们知道是“脑想”,而不是“心想”,也知道“脑死亡”是死亡的科学概念。也包括我自己。老枪想。

  只是老枪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的存在了。人身上的器官一旦有了感觉,是不是已经到了犯病的时候?他的身体真的有了毛病,很明显一点是,他不行了。跑去看医生,医生说,阳痿很多时候是某些疾病的征兆,比如糖尿病,比如心血管疾病。老枪想,说不定我已经患了心脏病。他曾提出跟小妖分手,小妖问:为什么呀?

  没有爱。他说。

  可是我爱你!小妖说。

  老枪很吃惊,他没料到小妖会这么说。

  小妖哭了,老枪觉得自己简直是作孽。爱就是作孽。世间上的感情如果都这么拿来拷问,那么这世界末日就到了。

  如洇也来参加葬礼了。仍然着唐装。在那么多歪瓜劣枣的文人中间,她显得鹤立鸡群。秀贞在远远望着,问老枪:这是谁?老枪说:一个女诗人。把如洇带到秀贞跟前,介绍了。秀贞说:谢谢。把如洇礼貌地带到叶赛宁灵前,掀开冰棺罩上的布,对叶赛宁很突兀地大声说:老公,你的诗友来看你了!

  她好像很相信如洇只是诗友。老枪想:还是不知道的好!人需要不知道些什么。可是她真的相信吗?如洇明显觉得被她往外推了一下。她不敢哭,很节制地在灵前默哀。她望着冰棺里的叶赛宁,这个身体曾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现在抽走了,也许她身体里会永远缺少这一部分。她又为自己的固执而懊悔。所有对叶赛宁的恶心和怨恨,都因叶赛宁的永远离开而消失了。

  她低下头,凑近冰棺玻璃罩,悄声对叶赛宁说了句:对不起!

  蓦然,叶赛宁嘴唇动了一下。如洇一吓,回头看老枪。他活了!老枪也凑近看。他也看出叶赛宁的嘴巴有点翕张。也许是死时没有合紧的缘故吧!也许当时他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现在,这话从那翕开的缝里飞出来,飞翔在灵堂上空。老枪和如洇不约而同地望着空中,可是他们听不见他的话,只听到天花板上吊灯玻璃坠子的哗哗扇动声,和大家说话的咶噪。但是他们还是觉得自己听懂了,老枪懂,如洇更是懂,她最懂叶赛宁了。在她面前,叶赛宁总是赤裸得像个赤子。他会哀求,会痛不欲生,也暴露出了男人的本性,他吻她,舔她,进入她,揉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他什么都做。最后,他趴在她身上,像头吃饱了想睡的慵懒的小猪……

  ……如洇不知道,他真的慵懒了,他吃饱了。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的生理反应。他觉得累。他巴不得快快离开。只是对方不是应征女郎,他不能这么对待她。以前,他都是要送她到家的,送到她家门口,她不让,说那样容易被人撞见。于是到离她家一段路的地方,她就不走了,返过身,叫他走。他不肯走。最后他们达成协议,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他们就这样在夜色中渐退渐远,像两个小孩在玩游戏。

  好在今晚,她急切切要回去。他随口说一声我送你。她答:不要。他就不再说了。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起初他很轻松,如释重负。但他很快就感觉失去了什么,好像被扒手扒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他想给谁打个电话,诉说。他很自然地摁到手机地址簿里她的名字。但是他发现,他并不是想跟她讲。怎么?她不是我最紧密的人吗?她不是我爱的人吗?我不是爱她吗?是的。只是这“爱”好像鸡蛋精煮熟了,有了形状,不像原来的爱了。或者也可以说,他现在再想起那个叫“爱”的东西,就好像被科学知识武装头脑的现代人,看着巫婆的迷信表演。

  睡觉前,他去小便,忽然觉得扶着的手有点黏滑。拿到鼻下嗅,居然有一种臭海蛎味。他有点奇怪,又摸了一下,闻了,确实是这个味道。简直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呢?他想起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柔软了,像水了,整个是水了,春潮滚滚,终于把他淹没了,他如鱼得水,他感到她非常非常爱他,他也非常非常爱她……可是那所谓爱液,其实是女人下水道的排泄物。

  他跳进浴缸,打开水龙头,冲洗了起来。拼命冲洗。他抹了好多肥皂,洗了一遍,用手一摸,一嗅,仍然有臭海蛎味。他又洗。一遍又一遍洗,一遍又一遍搓,把包皮都搓破了……

  洗完了,皮肤发涩,一脑惨淡。

  这么快……他想。终于!其实他一直担心着的,发虚。所以他要不停地对对方说爱,也要对方对自己说。

  未免也来得太快了点吧?比当年他和秀贞快得多,那好歹还经受了十年。其实秀贞并没什么不好。甚至她几乎没有缺点。只是相处时间太长了。恋爱六年,结婚四年,十年下来,秀贞身上几乎没一处不令他倒胃的,她的嘴里是隔夜饭的味道,她的下面是臭海蛎味……

  叶赛宁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和如洇做那种事,假如没有,还可以想象、期待、渴望,更可以指责她:你不爱我,你不够爱我!其实自己所有的追逐,与其是希望她给我爱,勿宁是希望她不给我爱,自己的渴望不过是一种行为艺术,自己的痛苦不过是假疯假癫。

  但他不甘心。他要抓住爱!他要对她说:我爱你!也更要她说了:我爱你!我爱你!在互相说中把爱抓住!

  葬礼后的一个星期天,人民广场举行了一场大型主题活动《让世界充满爱》。一万对情侣或夫妇面对面,向对方说:我爱你!

  黑压压一大片人,有自愿参加的,也有路边被动员来的。很多路人被组织者追着撵着,连连摆手。有一对男女一边逃,一边说:我们不是……不是……

  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是……可是……他们逃避着镜头,掩着脸。组织者好像明白了,这满大街的男男女女,未必都可以公开关系。那也没关系,组织者仍说,来吧!

  他们猫腰从摄像机下溜走了。

  一对老头老太也蒙蒙懂懂被拉了进来。老人颤巍巍的,耳朵有点背,问:说啥?

  我爱你。组织者说。

  老大爷摇头:这洋话咱说不来!

  组织者说:刚才我们看见您紧紧牵着大妈的手走过街。

  老大妈说:这死老头!总是这样!我叫他别拧我,他就是要拧!她伸出手,控诉似的。她的手腕上有老大爷拧的红痕。

  组织者笑了,说:这就是爱!爱,就应该说出来!

  老大爷说:做就做了,还说了干啥?

  组织者说:我知道大爷您很含蓄,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以含蓄为美德,但是其实,中国古代也有爱的表达。我们都很熟悉一首古诗叫《上邪》,就是爱的告白。

  上邪!小妖叫。老枪和小妖是经过那里,小妖听到了。她对老枪说:上邪!马上,边上的主持人盯上了他们。

  你们对这首诗很熟悉吗?她问。

  小妖点头,指老枪:他是剧作家。

  那更应该懂得情感了!主持人说,欢迎你们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老枪不参加。他没有爱。可是小妖央求:去吧,去吧,既然来了!他受不了小妖哀求的眼神,只得答应了。

  那边那个老大爷仍固执道:我不说这,不也照样过一辈子?

  组织者说:是啊,可是您有没有想到,您不说,大妈这辈子也许会很受委屈呢!转而问老大妈:大妈您从没听大爷说我爱你,感到遗憾吗?

  老大妈脸笑成了皱核桃,不肯说。她忽然发觉自己嘴巴洞开,嘴里全没牙了,慌忙拿手掩上。大家大笑。组织者说:那么大妈您想对大爷说吗?

  老大妈笑得身体躬成了熟虾。她像老大爷的女儿一样直往老大爷腋下钻,脑袋竟钻到老大爷胳膊那一头去了。组织者追到那一头,又问。

  老大妈点了头。鼓掌。工作人员立刻把他们场地最前沿,主持人的跟前,就在老枪旁边。老大爷嘴上还叽叽咕咕:搞什么名堂嘛!这边女主持人对着麦克风叫开了:好了,大型广场活动“对你说,我爱你”现在开始!大家准备好了吗?每个人右手按着自己的心口,左手举起,贴着爱人的巴掌,右手为心,左手为天……世界需要爱,爱需要说爱,说了爱才能锁住爱,不爱说了就会爱。跟我说,预备--起!我爱你!

  我爱你!大家齐声说。声音有点零落。

  大家一齐说!女主持人又说。我爱你!

  我、爱、你!声音壮大了。老枪蓦地有一种触动。他知道这只是仪式,是假的,甚至是可笑的。但是也许有时候仪式还真是必不可少。仪式是物质世界的反动。人不能太物质,世界不能太真实。

  主持人又说:再来,说……

  一个小男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他找不到伴侣,牵牵这个人的裤腿,摸摸那个人的脚。组织者发现了,赶紧跑过来把小男孩抱出来。小男孩不愿意,哭闹了起来。人群中爆发出一片笑声。主持人灵机一动,蹲下去,向小男孩张开手臂。小男孩破涕为笑,颠跑了过去。女主持人就牵起小男孩的右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再牵起他的左手:来,我们也来!我们也需要爱,是不是?来,大家一起来,说,我、爱、你!

  我、爱、你!

  震天动地。广场上卷起巨大的热浪,老枪感觉自己也被冲击了,难以抗拒。小妖眼睛红了,噙着泪花。主持人似乎捕捉到了,她忽然改口道:我们也可以用我们传统的表达方式,大家跟我说: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小妖趴在老枪肩头,痛哭起来。老枪把她抱住。老枪瞧见很多人都抱着对方哭。这是一场洗礼,集体的洗礼。

  围观的群众很多也哭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如洇邀老枪到她的茶楼坐坐。茶楼很冷清,原来已经停业,要转让出去。他们已经在繁华地段又开了一家,规模更大的。

  祝贺祝贺!老枪说。

  祝贺什么啊!如洇说,混口饭吃吃罢了。

  说着又有些感伤。彼此相对,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如洇牵着唐装袖口给老枪沏茶,问:那时间差,弄清楚了吗?

  老枪一愣。很快镇定了,他决定瞒下去。无论如何,这世界上多一份爱总是好的。

  他答:弄清楚了。

  如洇问:那到哪去了呢?

  老枪说:乱逛去了。

  如洇睁大了眼睛。

  唉,诗人嘛,神经病一个,当个夜游神有什么奇怪的?

  老枪很为自己的聪明自鸣得意。如洇道:该不会到你哪里去了吧?

  老枪一惊。去我哪?不合逻辑!那不是见鬼了?他说。

  如洇的眼神冷了。天知道你们男人间搞的什么鬼!她说。

  女人还不一样?老枪随口反击了一句。

  怎么说?如洇惊问。

  老枪一醒。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没什么,剧作家总喜欢装神弄鬼。他说,笑了。

  如洇也笑了:搅浑一潭清水!

  水太清则无茶。

  无鱼!

  不,无茶!老枪戳着面前的茶。

  赖皮!如洇一甩宽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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