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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深闺惊梦

  更深夜长。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声音悠远突兀,惊彻了荣国府黑暗深长的梦。

  惜春睡觉轻,听见丫鬟婆子衣袂摩挲、细碎的脚步声就再也睡不着。

  于是醒了,揭开帘幔。

  “入画。”她叫道。入画是她贴身的大丫头,就睡在外面暖阁里。

  入画应声而至。

  惜春见她只穿一件红绸小棉袄儿,手臂光光地露在外头,脚下也不齐整,便道:“仔细冻着。我虽叫你,何至于就慌成这样?左右什么大事也到不了咱们这来,犯不着。”说着招招手道,“你来,到我这里焐着。”入画依言侧到床边,惜春拉住她的手,又用被子给她掖一掖,问,“暖和些了吗?”

  被子里是温温热气——入画服侍惜春几年,知她性格冷僻,有万人难近的不到之处。似今天这样的体己话本是极少说的,不禁心内一热。

  “外边却是怎么了?糟糟切切的,叫人睡觉也不安生。”惜春玩着入画的鬓发,冷冷清清地问。“回姑娘的话,东府那边好像出事了。”入画的手伏在被子里动也不敢动,抬起头,看了惜春一眼,见她神色清冷,窗外一缕月光透过花树,千回百转照进来,映在惜春脸上,愈显得她冰雕玉琢,肤色如霜。

  “又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了?”惜春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根弦断了。痛,却没有声音。

  “姑娘,不兴这样说,珍大爷是你的哥哥,你是东府的正经主子,除了珍大爷,谁能高得过你去?”

  惜春似笑非笑地盯住她:“嗳,你瞧我可稀罕?赶明儿我就剃了头做姑子去。入画,你可舍得跟我去?”

  入画为难了。虽然智能儿她们常来,清斋茹素的,脸面上清清爽爽倒也不难看,可是少了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就像开满花的树却被掐去了花朵,只剩峥嵘的枝丫。做女人,就要有个女人样,没头发还像个女人吗?

  “不愿意,就算了。岂不云佛度有缘,走开走开。”惜春盯住入画,见她久不回答,一脸犹豫为难,已别过脸去。惜春心里突然有种泯然的痛,没有因由。一滴冷泪从她的眼眶里轻轻滑落。

  “姑娘,我错了!”入画手足无措地说。她已经从床边坐起来,站在地上。

  她站在那里,希望惜春能转过脸看她一眼。

  惜春没有。一直没有。就在那天晚上,东府的珍大奶奶没了。

  秦可卿死了!

  次日,惜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画画。心一颤,手一抖,那朵曼陀罗花就这样毁了。

  花意已失,画意已失。

  她怔忡着,看着那朵残花,眼泪簌簌地下来了。上好的宣纸,上好的画被洇得不成样子。

  花自飘零水自流。

  “姑娘,老太太叫请!”入画在门口候着,清细的嗓音,透过湘帘晃晃悠悠传到她耳边。

  入画不敢进来。

  阖府都知道,四小姐脾气古怪。平时不过冷漠少言而已。只有一点:默经作画时容不得别人打扰。上回尤氏顺脚来看她,偏巧没人,尤氏一径走了来,惜春看见,立刻摔下帘子,赶着叫丫鬟们端茶送客,把个尤氏臊得站不住脚。

  告到老太太那去,年轻轻的小姑娘,不爱调脂抹粉,偏喜欢默经作画。画的还多是山清水冷,白色的曼陀罗飘零如雪,成什么道理?

  老祖宗倒眼明心亮,笑着打圆场:“四丫头小,少不得我这老婆子给她赔礼道歉罢。四丫头但凡是个小子,我再不许她这么着,成天里默经作画不是正经功业,辱没了祖宗的规矩。兰儿不用说,饶宝玉儿身体那样弱,我还叫珍哥儿多带他去练练呢。偏又是个姑娘家,不用开科取仕,以武报国。这样心静倒难为她,小小年纪有大家小姐的气韵。传我的话下去,以后四丫头默经作画,外人不要打扰,给她个清净吧。”

  老太太一番话说得尤氏哑口无言。谁也没有料到老太太会护着惜春。有老太太护着,这事只得一笑作罢。自那以后尤氏再也不主动去惜春处惹气,背地里却称她为冷人儿。

  “就来。”惜春收敛了情绪,淡淡应道。一面取出帕子拭泪,走到铜镜边抿了抿头发。神色如常地走出去。

  出抱厦,穿回廊,过影壁,到了贾母处,鸳鸯早早地迎出来,一手携了惜春,一手命丫鬟婆子外面候着。

  宽敞的堂屋中有清冷陈旧的香,是那种人口不多的高贵人家的气味。可笑市井话本演说富贵,什么玉堂金马,锦簇花团,不过是寒酸人梦想中的伧俗。真富贵却是如此,不动声色,灯火熹微的遥远楼阁。

  只有垂地的湘帘偶尔微微一动。

  云榻依旧是云榻。只是贾母的身边再没有绕膝的儿孙。她好像睡着了,可是惜春觉得她任何时候都是醒着的,她清醒而敏锐,像绝世的龙泉剑,越是危难时越可倚助。平时,她宁愿躲在华丽的鞘壳下,让儿孙替自己揉肩捶腿,听那些俏皮动听的话儿从身边人的嘴里飞出来。她享受着天伦之乐。

  惜春的脚步轻而又轻。她实在不忍惊动这老人,尽管有如山一般的沉着,如海一般的智慧,可是她毕竟老了。再睿智的老人家也抵挡不住疲惫,老人家需要多休息。

  惜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太太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在暗暗的堂屋里亮如星辰。如惜春所感觉的,她能洞悉这府里的一切,一草一木,每一个人的心思。

  “四丫头,过来,到祖母这儿来。”她招招手。

  惜春的眼泪落下来,靠在慈和的祖母身边,泪如雨下。

  “瞧瞧,咱们四丫头怎么也和林丫头一个样?爱哭。”贾母转脸对鸳鸯道,“你去吩咐厨房做几道四丫头喜欢的点心,别让人说我把孙女饿哭了。”

  鸳鸯笑着去了,随手掩了门,嘱咐阶下的众人候着,没得老祖宗叫不许擅进。宝二爷和林姑娘来了也挡驾,就说老祖宗在歇中觉。

  这是鸳鸯的精细处。贾母单独找惜春来,又不叫她侍应,必有缘故。

  鸳鸯想得不错。屋子里贾母正在劝慰惜春。

  呜咽声渐渐细了。

  惜春,伏在贾母身上痛哭一场。

  然后她决定遵照祖母的吩咐去给秦可卿守灵。

  夜寒风冷,在风的蛊惑下白绫不住翻飞。惜春觉得那风是幽蓝色的,一丝丝朝她逼过来,逼近她罅隙四起的身体里。慢慢地,身体里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了,无所不在的风已将它们涤荡干净。佛家说,色为色相,身是皮囊。她感觉佛言无虚。她现在正像一只涨满气的皮囊,却不知是否已经洗清原罪。

  死了吗?终于死了吗?她问自己。我是想她生还是死呢?那个女人,躺在棺材里再也不能起身的女人。我是爱她还是恨她?

  盖棺定论,可她就是盖了棺也无法给她定论。

  惜春站起来,走向那棺木。她还想再看她一眼。这一生,她是她第一个爱的,也是第一个恨的女人。

  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惜春抚摸她的脸。可卿像生时一样美艳。生前,她们少有机会进行这样密切无碍的对视。她和她之间隔了太多人。

  惜春抚她的眉,抚自己的眉。棺材里躺着的女子,身若细柳,脸如芙蓉,阖着一双桃花目。她的颈下有一道痕,一道断绝她生命的痕。惜春闭上眼,仿佛看见她悬挂在高高的梁上,与一世恩怨做了结算,身躯显得又轻又小。

  惜春过早地窥见生的虚无,于是她能理解可卿死时的痛苦与轻松。她像她能听见似的,和她交谈——

  “可卿呵,你的眼角也有了细纹。我长大了,你也老了;可卿呵,你我的眉目,你看有几分像呢?还有嘴,都是小小的,红艳艳的;可卿呵,你的香唇,他一定含在嘴里怕化了……”

  惜春这样说着,笑着,手指在秦可卿和自己脸上脉脉游动,像一条灵巧而妖异的鱼在漂浮的水草间嬉戏。

  多美的尤物——惜春感慨地笑着,她承袭了她的容貌,却没有承袭她温柔多情的性格。可卿若是淹没男人的水,她只能算是冷得扎手的冰。

  “时间够了,你该回去了——”

  惜春的身后传来沉厚的男音。在长长的叠叠层层的白幡掩映下,一个男人,提着灯笼走过来。

  黄泉路,奈何桥。这个人,是她的引魂使者。惜春内心战栗,方才内心一直充盈的气在渐渐消退,她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这个男人带来的恐惧。她的手在秦可卿脸上抖,划破了刚才与死人相对时的镇定冷漠。

  “珍哥哥,你来了!”惜春定了定神,转过头,迎着他看。礼不可废,她依例行了一礼。

  贾珍一身缟素,披麻戴孝,默然点头,受了这一礼。

  “四妹妹,你可以回家了。你嫂子知道你来,一定会瞑目的。”贾珍转身走向灵柩,轻抚着棺木。阴凉的烛火,纵深的阴影,使他的脸看上去有如被强行破开的洞穴。一个幽暗深刻的伤口。

  嫂子!惜春胸口发闷,咬牙忍住作呕的感觉。

  “就回呢,珍大哥哥。”她刻意将“哥哥”二字叫得清楚甜腻。

  贾珍面色如常。只烛火明明灭灭,两个人的脸都显得阴凉。

  惜春说回,却没有走的意思,转过身弹弹秦可卿的脸,笑道:“好一副吹弹即破的好皮囊啊。好一个绝色的佳人儿,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这下可叫东府的男人们怎么过?”

  “四丫头。”贾珍变了脸,想想又忍住了,对惜春道,“死者为尊。四妹妹说话不要冲撞了死人。我送你回去。小厮在外面套好了车。”

  是的,她死了!惜春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了!她是不该挑衅他的,礼法上他是哥哥,又是宁国府的当家,惹毛了他,她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但是那又怎样?那件事以后她从来就没好过过。

  惜春逼到贾珍的面前,问:“我回去!我回哪儿去?我算是哪府的主子,我是个什么东西,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贾珍一直握灯笼的手不停地颤抖,惜春有句话刺到他心里去,刺得很深很深。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灯笼碎了,落地化为灰烬。心堤毁了,贾珍伏在棺木上痛哭不止。

  他知道,他爱着秦可卿,爱得深切,超过了他此生遇见的任何一个人。尤氏根本是摆在房里的可有可无的花瓶,烦躁时泄欲的工具。

  他深知,无论可卿做过什么,一朝她死了,他依然痛不欲生。

  惜春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一直痛恨的人被击败,没有一丝的快感。其实他们是一棵恶树上结出的两颗恶果。

  秦可卿是他们的根,贾敬是他们的根。

  她想到两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歉意陡生!“哥哥——”惜春伸手揽住他。贾珍却将她推开。惜春摔倒在地,她看见贾珍因爱而妒火峥嵘的脸,那脸像风沙过后的戈壁一样狰狞。

  贾珍发出凄厉如狼嚎的叫声,一点也不像平时温文执礼的大夫。声音在空旷的灵堂回荡,荡出很远。他也不怕人听见,这几日,阖府的人都觉得他和疯子差不多了,几乎没有人敢和他说话。可卿的猝死,惹得众人议论纷纷,他也不打算不让人议论。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只是平常大家都习惯做着掩耳盗铃的事情。秦可卿死了,很多事他已经不在乎。但惜春除外,她的存在带给他的痛苦像钉子生生钉入眼里,并不亚于可卿的离去。他视她为罪孽的化身,耻辱的果实。惜春的出现总让他想起本该随时间覆亡的一切,让他无法原谅。

  “贾惜春!你滚!”贾珍盯着惜春,吼道,“你为什么要到东府来?你凭什么来拜祭她?你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是她的耻辱,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生下你!你这个孽种,你根本就不该生在这世上。我诅咒你,与你的出身一起消亡,带着你所有的罪,永世不得超生!”贾珍用力攫住惜春的肩,像要将她粉身碎骨一样决绝。那样恨,只剩恨。

  惜春无言以对,内心惊惧粉碎。眼前的男人,灵柩,整个东府都化作张口待噬的巨兽向她扑来。她缩在地上,恐惧至极却无法喊叫。此际就是贾珍伸手将她掐死,也再不会有人救她。

  他做得出。而曾经救她的那个人,如今正躺在棺材里。

  暗夜里,用双臂抱住自己。她记得贾母曾经说过,孩子,如果你冷,你害怕,你就自己抱住自己,像你母亲抱住你那样温暖自己。

  惜春问:“我母亲呢?我为什么没见过她,她有没有抱过我?”

  贾母幽幽地告诉她:“你母亲死了。”然后缄默不言。她发现祖母脸上没有了笑容,惜春以后就再也没有问过母亲的事。从来没有过的人,从来没有过的爱,存不存在都无关紧要,有祖母抱着,有祖母疼爱,是一样的。

  惜春不知道贾珍什么时候走的,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惜春对前来接她的鸳鸯说,她太困了,跪着跪着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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