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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海棠依旧(7)

  冯紫英见惜春将自己视为陌生人,不由五内俱崩。见惜春的神色又不像假装,便勉强开口道:“无妨……于伯对我说了。我等着就是。”惜春点一点头,给他奉上了茶,福一福道:“您少坐,我回里面去了。”

  冯紫英见她转身要入内,一时心乱如麻,张口道:“惜……慢着……”

  惜春回过头看他,见他神色凄楚已极,便住了步,回来道:“你怎么了?”

  冯紫英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这让他太意外了!惜春会在张友士家,又怎么会不认得自己,她是装的,还是真的失了记忆?他还不敢乱想,一切要等张友士回来再问清楚。这些日子屡经大事,他的心绪已经沉稳不少。为怕惊着惜春,他不敢多话,强自按捺住了,坐倒在椅子上道:“我身上很不舒服,请你不必入内,远远地坐在那边看着我吧。”

  惜春犹疑了一下,见冯紫英面色惨白,虚汗直冒,这些日子她跟着张友士也知道了些医道皮毛,看他决计不是装病来诓自己,便在旁边坐定了道:“我在旁边守着你。”

  冯紫英见她语气虽然温柔无比,却是客气生疏,无论她是有心要装作不认得自己,还是真的失了记忆,都叫他生不如死。

  陈也俊的话又响在耳边:“四爷叫你死。”冯紫英此时万念俱灰,心地反而出乎意料的轻松澄明,他晓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上,死是个早晚的事,现下惜春遗忘了他也好,她不记得他便不会为他伤心。遗忘了这些纠缠不清的事,他死,也只是个陌路,与她无关了。

  他忽然觉得不必等张友士回来问什么了。刚才走进来的时候其实他已经看到了答案,惜春脸上轻松的笑意,是跟他在一起未曾出现的。她现在生活得满足而安然,他又何必以爱着她的名义来打破她追寻已久平静的生活,迫使她忆起自己呢?

  冯紫英想着,挣扎起身,望着惜春微微露出点笑容道:“我去了,你好好跟着先生。”他深深望进了她的眼睛,经历过这么多的风波忧患,惜春的眼睛还是像当初他第一眼见到时那样清澈明亮。不,经过了这么多事,她的眼睛仿佛更清澈明亮,还多了坚持在里面。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抚她的眼睛,久久不语。

  惜春被他的行为惊怔了,呆在那里一言不发动也不动,她心里好像笼上了一层雾,暗自摇摆不定。为什么,这个男人的手抚上来的时候,她的喉咙哽住了,叫不出声来,她该怒斥他大胆轻薄才是。怎么也不惊怕,心头安静得就好像倒在水里被温泉水覆盖了全身一样。

  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涌到心头。他黯然地放下手,指间从她脸上滑落,转身向门口走去。

  惜春不发一言,默默站着。这沉默的寂静里,她的容色一分一分暗淡下去,他手指离开,她随即心头一凉。纵然想不起什么,她也猜测到眼前这男子与自己关系匪浅。

  冯紫英推门出去,惊见张友士站在门口。他浑身一震道:“你回来了多久?”

  张友士神色不变,答道:“刚刚而已。”他的目光越过冯紫英看向惜春,见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对冯紫英道,“我既回来了,你就再坐一坐,别急着走了。”冯紫英掩不了脸上的惊异之色,他原想着张友士藏了惜春是要避着自己的,见他出乎意料的坦然,倒觉得奇怪。

  三人又在屋内坐定了,又都不开口说话。过度的寂静也可怕,好像要将人的心撑破。半晌张友士站起身,去里边的书房拿了画卷出来,交到惜春手上,惜春慢慢展开来,画中人是可卿,惜春心里一惊脱口而出:“可卿!”冯紫英闻言看了她一眼,脱口而出:“你还记得。”

  惜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还记得我的身世。”她心里到底还是耿耿,不能张口自如唤可卿一声娘亲,被冯紫英说破,觉得刺心。冯紫英被她堵得讷讷无言,心里一阵失落。

  张友士却不管他二人如何心思翻覆,朝惜春说:“我是可卿的表哥。”他说话素来简略,但只此一句已叫冯紫英窥破出他心里是如何深情不泯,张友士对可卿决计不止是寻常情谊而已,多年来不入仕途,不纳妻室,怕是为情所伤所致。冯紫英蓦然想起当年自己路经潼关,在强人手里救下张友士,他身边别无长物,却有这么一个画轴死也不肯被人夺了去,险些丧了性命。这么一想冯紫英便心下明白了,不由望了惜春一眼,他先还在揣测惜春怎么会突然得到张友士的照顾。如今得知真相不免心下一松,望着张友士露出感激不尽之意。

  “先生通晓医道,却不知自己中了情毒。”惜春叹道,“世间人事如浮云,聚合离散哪由得人,世无恒常。一切不过是因缘和合的结果,得放手时且放手,握紧在心里不放,留下的最终只是幻象。”

  张友士闻言默默无言,冯紫英越听越心凉,站起来冷笑道:“好好好!你竟是悟了道,可我也有一言,你可知情毒并非不能除也,而是中毒之人不愿除也,宁愿日日受锥心思念之苦,也不愿斩断情根绝了思念。”他说得动情,目中已是隐现泪光,“你今日既已不认得我,塞上之约也不必再记得了。”说完将手朝着张友士一拱道,“我告辞了。

  惜春被他急风骤雨的一番话逼得还未醒过神来,只听张友士在他身后冷冷道:“你此时怕是哪里也去不了。四爷要你的命,六爷也要你的命,天下之大怕是难有你容身之所。”

  “我焉有不知。”冯紫英立住脚步道。他的背影微微颤动,不知是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压在心头。

  张友士目视他良久,缓缓叹息道:“罢了,我就代你将你和惜春的事情说给她听,怎么抉择,听她的吧。”说着转过脸对惜春道,“我现在要说的事,有你记得的,有你不记得的,你可信么?”

  惜春脸上闪过一丝犹疑和惊慌,她有预感有很多自己不知的事情在张友士的口中等着她。她连日来的平静将被打破。惜春蹙眉看了看冯紫英,又望了张友士一眼,眉目之间眷恋依依,幽幽道:“你说吧,你说的我无有不信。”说罢垂眼不语。

  张友士便慢慢地讲起来。他的声音里有旧日时光的味道,好像一抹暖阳留在叶上,久久不去的温柔沧桑。惜春便是那暖阳间流连之人,她不堪的身世,深藏的怨恨,多年起伏跌宕经历以及对眼前男子的爱恨交织,如同潺潺的流水,都在他淡而暖的叙述里轻轻地过去了,化作记忆的浅痕。

  惜春听他说完,心里并不是大痛,只觉得浅浅的遗憾和伤感。她起身,走到冯紫英面前,歉然道:“我已经忘记前事,才会对你这样冷落。”

  “不!是我不好。”冯紫英急急开口,他喜形于色,一把握住惜春的手。

  “可是,我不能跟你走。”惜春语意空疏。她眼中浮起一层冷漠之色,不自然地脱开冯紫英的手。

  她的动作让满心期待的冯紫英大惊失色,怅然若失。

  惜春再次凝视着眼前的男子,也许之前她跟他之间有过至浓至深的情缘,但是至浓至深也可能变成至淡至浅。冯紫英脸上遽然聚拢的悲伤让她心有不忍,然而这不能改变什么。她现在对这个人除了歉意和一种陌生的熟悉之外,别无所感。他们之前的缘分也许随着那个未曾降世就已经失去的孩子一起凋零了。

  他于她而言,终于平然。此刻她终于可以洗脱多年以来情孽的沉疴,焕然重生。她绝不愿再次步入情爱的泥潭。

  “我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亦不愿你为我冒险,曾经的约定,就请你藏于心中或是干脆忘了吧。”惜春道。在这一个瞬间她相信了以前的自己是一个生性疏凉的人,现在也是。在心性上,她从未真正地变过,一直愿如穿行在世间的一层薄雾,与旁人甚浅关系。

  惜春不再理会冯紫英,转身对张友士道:“先生,若你许可,我仍是留在你身边。”她脸上浮动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使她显得萧索而从容,恰与张友士惯常的神情暗合。

  张友士无声一笑,眼中是多年等待后积聚的感激和沉着。他看见世事蜿蜒如河,渐次伸展到他面前,往年那河洲之中的少女渐渐从一个遥远的影子变成了眼前生活的女子。有惜春相伴余生,他已解了情毒,别无所求。

  “有你做伴,我得偿所愿。”他淡笑道。

  “我明白了。”冯紫英原是措手不及看着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平静下来。他自失地一笑,心有所悟,慢慢地走了出去。

  夜风凄切,吹到身上一阵透骨寒。冯紫英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他心里从来没有这样通透过:所有的相遇在相遇的那一刻已经完成,不是为了相爱,更不是为了相守,那是另一种缘分。也许他和惜春跌宕至今只是误把相爱当成了相守,最后得以陪伴身旁的却不见得是一早认定的人。我们越过一个人也许是为了跟另外一个人相逢,无论怎样用心尽力也始终只是某一个人生命里的一段经历。

  他走出那条深巷,对隐匿在旁的戈什哈说:“帮我带话给陈也俊,说一切依计行事。”戈什哈低头领命,再看时冯紫英的身影已经没入夜色中。

  数日之后,冯紫英死在出关的路上,身后遗下的线索指向六阿哥。冯父以中风之躯,泣血上折,跪在宫门之外恳请皇上处置凶手,举朝动容。皇上体恤老臣下旨勒令四阿哥彻查,暗中授意四阿哥清除政敌好登大位,六阿哥因冯紫英的事被牵连,在家禁足反省,被四阿哥乘机不声不响卸了兵权。六阿哥虽知自己是被人陷害,但见自己皇帝老子心意已决偏向四阿哥,也无计可施,自己眼下已成光杆司令动弹不得只好暂时收敛锋芒,再图来日。

  随后皇帝驾崩,新皇在大雪纷飞的肃穆中登基,不声不响地改朝换代,加封功臣之时赫然有冯紫英的名字。

  惜春得知冯紫英死讯是在冬至以后。某夜张友士披着一身雪花回来,对着她叹道:“我们要走了。京城不是久居之地。”惜春脸上划过一丝怔忡,随即轻松一笑道:“是非之地,离了也好。你去哪我便跟着去哪。”

  张友士感动得一笑,拿过她手里的火折,就向吹亮了蜡烛,幽幽道:“还有一件事,冯紫英死了。”烛火一闪,惜春眼光霍地一跳,很快平息了。

  见她不语,张友士道:“他以性命作引子,帮着四阿哥扳倒政敌。是下策也是上策。”他想着不胜欷歔,道,“他终究还是将自己付给了家族前程。我料他是这样打算,你既不跟他走,他已了无生趣。回家又没有任何意义,徒令父母饱受非议而已。何况四阿哥对他已生芥蒂,这时不如送四阿哥一个人情,待新皇登基以后,念及旧情一定不会亏待冯家,也算他为人子的最后一点孝心。你看现在不是吗?”

  惜春默默听了,对张友士道:“这算得孝意吗,不知他父母怎样伤心,宁可不要这荣华富贵呢!”她心里不怎么悲伤却很沉重,沉痛的眼光凝视着远方,似要将墙壁看穿。

  张友士自悔失言,一时无语,一阵风吹来,将烛光吹熄,他只听惜春在黑暗中幽幽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今生今世,我是不能心安了。”

  这个忧伤的念头如影随形地跟随了惜春很多年,她没有亲历他的死,却无法不耿耿于怀,冯紫英变成了她心上的浮翳,经常闭上眼就能看到他。在张友士死后,她便索性出了家。每年冯紫英的忌日,无论她身在何方,都会来到当年他出关的地方来看他。

  独立在黄沙漠漠中,她心里明白不会再看见他的身影。她依然不记得冯紫英,有些记忆像年幼走失的小孩,找回来,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但她知道,她和他的塞上之约永远都在,他们心里的家一直都在。他是为这个死的,死在了殉爱的路上。而她虽然曾经失了约,到头来还是会回到这里来跟他重聚。

  没有感怀,没有悲伤。他们一直同在一个莫大的轮回里,并肩观望花好月圆。惜春在那里站了许久许久,慢慢地转身走回去。世间之大,她还要慢慢地随光阴流转,直到同登彼岸的那一天。

  天边的云霞渐渐湮灭在黑暗中,像花凋谢了。她心里有一朵花沉坠了,又有一朵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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