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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海棠依旧(6)

  冯紫英在马上颠颠簸簸,紫绒绣袍脏得变了色。连着三天两夜没合眼他已经将北京城转了个遍,玄真观里一片狼藉哪里有惜春的影子,问人也说没见过这样一位姑娘;去到武清侯府却是门也进不得,人家门子客客气气出来打发他:“夫人寡居不便见客,外事一概不知。爷请回吧。”他不声不响碰了个大钉子。贾府去不得也不用去,事情便是从贾珍那发出来的。

  想起贾珍,冯紫英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细想自己与惜春种种生离死别,莫不是这个人在暗中作祟。前日就是他来到冯府,示意要将惜春带走。一石激起千层浪,冯府内一片哗然,当冯父表示惜春从来就不在府内,勃然变色的不止是贾珍,更有一个冯紫英。

  一听说惜春不在,冯紫英顿时如同被人剜了心一般。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冯母木着脸毫无表情不拿正眼看他。冯紫英顾不得有贾珍在场,七尺男儿当时就给冯母跪下了。

  “娘亲。”他觉得喉头干涩,胸口满胀,想哭又哭不出来,沙哑着嗓子叫道,“您说雨蝉的丧事,叫我不见惜春,也不叫惜春出来见我,为着我对不住雨蝉,我也咬着牙应承了您,谁知您竟然和外人一起合谋对付我。”

  “没种的孽障!”冯父怒骂道。他深恨冯紫英没出息,别人还没说什么,自己先意乱情迷露了口风,恨恨地骂着,长叹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冯母见此情景不得不硬下心肠来,朝着冯紫英冷笑道:“我看你是发了昏,那惜春身世低贱,我们一早就要你跟她取消了婚约,这事还是贾大人透的底。你对她死心不改是你的事,我和你父亲断不至于如此糊涂,让她入了我冯家的门。”

  虽然冯母言语之中点到自己,贾珍却置若罔闻,在旁插口冷笑道:“我看未必。这正门入不得,侧门还是可以入的!”

  “放肆。”冯唐将脸一沉道,“我儿娶亲到现在也只有雨蝉一个正妻,并未纳妾。当着亡人灵位在上,贾公说话可要知道些轻重。”

  贾珍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道:“我若不知道些根系,就敢来盘查老将军?惜春是尊夫人从武清侯府上用一乘小轿亲自接到府里的。老夫人和陈侯夫人姐妹情深,帮着料理了好些事,这才使得陈侯夫人地位不倒,女人家感恩图报怕也是有的。”

  “是有这个事。”冯母冷冷地截口道,“惜春确实是我儿的一块心病,他当时病得要死,我遂了他的意找惜春来见他,说破天也不为过吧。只是事后她即刻走了,紫英丧妻伤心过度心神迷乱,这些日子何曾断了药。他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你要信了我也没办法。”

  贾珍见她应对自如,神色不变,知她是早有准备,明知她话是假,也不好反驳。自己今日也是无论如何要不到惜春,拿不到活把柄了,便欠身笑道:“老夫人好利的一张口儿,既然人不在府内,那我又不好再在府上搅扰。我这就告辞,去跟我家王爷回了这差事。往后的事,请好自为之。”说着拱手一揖,扬长而去。

  冯紫英沉痛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再去追问什么,一返身回了后院,见惜春所住的谢竹轩已经人去楼空,他站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遽然一痛,闷声不响地吐出口血来,他眼前一黑,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紫云守在身边,靠在熏笼上支颌假寐。房内灯烛不旺,幽幽得像窥伺在旁的目光,烛泪一滴一滴滑落于烛台上……冯紫英打定了主意要出府去找惜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落到贾珍手里,六阿哥虽说酷好男风,也未见得就一点儿女色不沾。何况他就算是块木头也猜到了六阿哥要惜春的用意——她这个人便是他冯紫英的“罪证”。唯今之计他只有尽快找到惜春,带她远走高飞。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面上毫不带出,轻轻叫醒了紫云说:“我饿了,你去厨房拿点东西给我吃,老爷夫人歇息了没有,莫要惊动了他们。”紫云迷糊着点头,她打从十岁上头就开始服侍冯紫英,冯母喜她伶俐平和,十五岁就将她给冯紫英做了通房大丫头,对他的脾性也算了解。最近见他喜怒无常,越发难以捉摸,哪里敢违逆这位主子爷,赶紧答应着去了。

  冯紫英用了些吃食。他知自己这一去可能就不再回来,因此吃得极慢。紫云却以为是他发病身体虚弱的缘故,在旁小心伺候。冯紫英细细地吃着,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紫云见他神色凄恻,十分伤感的样子,正待开口劝慰,却听冯紫英叫她:“拿了我的猞猁猴皮氅来。”夜间风寒,骑马没有遮风的衣服万万不成。紫云见他别的一概不要,单指这一件,知道他心里念着惜春遗下的旧物,借物思人罢了。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紫云默默去取了大氅,暗伤自己身份卑贱,虽然服侍他多年,与他之间总有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也只算得亲近而已,爱是绝谈不上,她心中一痛,早红了眼眶——自己也算他一个故人,可惜在他心上位置小得几乎没有。虽然他并不看低她,可也从不高看她,她像他常用的汝窑盖碗,因为简单存在而面目模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你去睡吧。”冯紫英温言说道。

  “爷,我……”正在出神的紫云猛然间听他温柔相告,吃了一惊,抬头正迎上冯紫英的眼光。紫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走珠似的下来了。

  “你怎么就哭了。”冯紫英微觉诧异,伸手拉过她在床边坐下,“我不是好好的吗?”

  “爷要保重身子,紫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可是容紫云说句没脸的话,紫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爷若有个差池,我也是活不了的。”

  这一番话情深义重,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动容,何况是冯紫英这样一位多情公子,他喉头哽咽情不自禁地揽紧了这跟了自己多年的娇娘,亲了亲她的脸,紫云越发哭个不住。两人靠在一起抱着,虽不说话,心里都是百感交集。冯紫英任紫云哭了一会儿,想着找惜春的事不能耽误,便柔声劝道:“你去歇息吧,累着你了。”

  紫云恋恋地起身,福了一福,低声道:“爷安歇吧,我就睡在外面。”

  冯紫英点头不语,目送着紫云出去,他闭目假寐了一会儿,听得外面声气静了,才睁眼看看窗外,窗是合上的,因此模模糊糊只看见一片枝影凌乱摇摆不定,想来月亮已快要落下去了。出神望着案上的缕缕香烟,他心知不可再耽误,忙穿好了衣服,摸一摸自己的口袋,还有办事剩下的几张银票,他蹑手蹑脚出了门,回头看了看,紫云倒在床上已入了梦乡。

  冯紫英突生一种孤凉悲漠之感,不只是跟紫云,跟这家里的一切怕也是缘分尽了。他深知自己今夜这个决断的意义非凡,他将自己如少年时的风筝连根剪断,今夜之后,他就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不是达官贵人,或许就是一个一钱不值甚至亡命塞外的不肖子孙了。

  他想着,心疼得要咳,忙掩住了嘴,抽身出了门,上了屋顶,回头望一眼残星淡月,寂寥长空,长长地舒了口气,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冯紫英从家里出来没骑马,等天亮便到马市上买了马。一路找起来,一边还要防着被人找到,连着几天不眠不休地找,他觉得浑身疲乏劳累不堪。但他总不死心,打马又在城外白云观外找了一圈。

  白云观里自然也没有惜春的踪迹,他垂头丧气地走了,连老道奉的茶也没喝。这时已到了未时,他过了白云观,在路边一家小店里打住脚,这是一家小店,一眼望到头,店里面只有数张桌子,这家小店平时也少人来,此时已过饭点,里面更是空无一人,老掌柜在柜台后面打着瞌睡。冯紫英叫醒了他,随便要了些东西,不料这荒野小店深藏不露,竟然有宫爆玉兰片这样合他口味的菜,冯紫英点了,想着找惜春还要大量的时间和体力,闷声不吭地吃了下去。

  他正吃着,店外来了一伙人,为首的却是陈也俊,带着一群着便衣的戈什哈来了。他低了头只做不见,陈也俊给那些校尉使了个眼色,不声不响地将店的前后出口堵了,店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老掌柜哪见过这种阵势,见他们虎背熊腰腰里还别着刀,心想来了一群瘟神,早连滚带爬地去了后门,躲到山上去了。冯紫英见避无可避,只得将筷子放下与陈也俊见礼。

  “你太糊涂。”陈也俊坐在他对面叹息道,“怎么就肯为一个女人弄得这样?”见他不语,又语重心长地劝道,“抛家却国,你只当你自己是谁?你倒走得潇洒,不想想伯父伯母在家怎样担心。何况……”

  “哥哥……”冯紫英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良久才道,“但凡有别的路走,兄弟也不会走这么一条不能回头的路,父母高堂在上,我怎么忍心就去了,不过人生总有取舍,我也想家宅和睦,但天不许我。惜春为我付出太多,我此生有负她多矣,今番若然我不找到,纵使今后我出将入相也终身愧疚。功名富贵对我已全无意义。”他站起来,对陈也俊一揖到底,“小弟有病在身,哥哥若要动武,我必是逃脱不掉,但饮剑自刎还是可以的。就麻烦你上禀我爹娘,说我不孝,不能侍奉他们终老了。”

  陈也俊用手示意旁边的戈什哈别动,望着冯紫英似有难言之隐:“尊父母虽也托了我,也用不着我带他们来拿你,你我兄弟一场,实对你说了吧,是四爷叫我来取你的命。”冯紫英闻言脸色煞白,嗫嚅着嘴半天才道:“我早该猜到,我知道他那么多事,他岂容我去到关外,不错不错……”他说着已是无限凄恻,滴下泪来。

  陈也俊听他声音凄楚异常,话中悲辛不尽,也自动了恻隐之心,想到几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却要送自己的好兄弟上路,既伤感又无奈,但王命在身,哪容他徇情,不由将眼一闭,递过刀去:“奉命行事,情非得已,还望兄弟不要记恨。黄泉路上多多保重。”

  冯紫英盯着近在眼前的刀,死亡已逼到眼前来。他在大悲之中骤然冷静下来,眼中闪着灼灼亮光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道:“我可以死,却不可这样死。你附耳过来,我送份大礼给你。”

  陈也俊迟疑着,冯紫英环顾了一眼周围,笑道:“你有刀在手,又有这些个人在,怕我怎的?若不信,我将我的刀解去就是了!”说着将刀解下,丢在旁边。

  陈也俊见状依言附耳过来,听冯紫英说完,惊愕不已,直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惜春!”冯紫英面无表情,语气却斩钉截铁,道,“我死不足惜,此生唯愿找到惜春而已。劳你回去禀告,待我找到惜春之后,定给四爷一个交代!这北京城铜墙铁壁似的,你们放心跟着,我并不会走脱。”说完,将自己随身的物件拿起,走出店外。

  一群校尉不明所以,纷纷拔刀起来阻拦。陈也俊将手一摆道:“放他走。”

  漏夜时分,冯紫英来到张友士家,这里他是常客,于伯见他来,问也没问就让他进去了,张友士此时正在冯府为冯母诊脉,还不知道冯紫英这时正在自己家中。因张友士并无妻室,冯紫英素来也不需避忌,径自去了后院。

  院子里桂花树尚未全谢,黄黄的月亮高高地悬在花树上,照得那月下桂花光洁如洗。幽幽花香钻入鼻息,冯紫英不禁心神为之一松。远远看见书房里亮着,他一愣,心想:难道雪臣在家,于伯为何要说他不在呢。他心中疑惑,轻轻上了台阶,推门进去,想悄悄看张友士在做什么。

  “你回来了吗?我正有几处地方看不懂,要问你呢!”惜春听见脚步声,从里面走出来道。手里拿着书,脸上还带笑。

  在微黄的灯光下,冯紫英看见从里屋走出来的人,惊得差点跌倒在地,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不是惜春是谁?

  眼前事亦幻亦真。他直瞪瞪地看着她,迟疑着叫出声:“惜春。”心里像烧开的水一样不能平静。

  惜春见他叫自己微微有些吃惊,随即笑吟吟地施礼:“你认得我。哦,是了,想必是先生的朋友,不巧他出去行医了,要晚些时候才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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