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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到达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晃得很厉害,像在惊涛骇浪上颠簸的小舟。天空如宝石一样地蓝,白色的云朵像巨型的乳房一样低低地压在我们头顶。一切都是壮观的、开阔的,带着骇人的美丽,我们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空气已变得渐渐稀薄起来,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两千多米的海拔,已具备一些高原的特征。

  我记不起上次随哲回他父母家时坐车的心情了,连周围的景色、人的样子都已印象淡漠,只记得高原反应下的头痛与发晕了。此刻,我们坐在车上,一路经过种了麦子的梯田、清澈的河流还有掩映在一树树桃花与梨花中的民居,美丽如童话般的景色在我眼里似乎却埋伏着一种危机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身上的高原反应,也许是因为马上要见到哲的那种忐忑不安。

  坐在一边的唐刚让我多喝水,又从包里拿出一只苹果给我,说水跟水果有助于缓解高原反应。我勉强喝了几口水,看看露风禅,它似乎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迹象,只是张着嘴吐着舌头,透过不时剧烈晃动的车窗向两旁东张西望。对于一条久居大城市的狗来说,周围的景色无疑充满了新鲜感,——我可以想象。

  我抱着旅行袋蜷缩在座位的角落里。这是一辆还算崭新的面包车,是我们在错过班车后匆匆租的,这样走一趟收我们五十元。唐刚一开始嫌贵要跟他讲价,我阻止了他,这个价钱若跟上海的行情比还是要便宜很多,不必要再跟司机杀价了。在这次离开上海向西的旅途上,无形之中我一路走一路也在接受金钱教育。越向西走,就越觉得自己在上海的生活过于奢侈,充满了很多不必要的虚饰,钱在像上海这样的超级城市里不仅仅是钱了,更是一个人自我的体现,钱越多,你的自我就越大,大过了真实的你自己。

  在西部山区,简单的生活能使你突然地发现一个简单的自我,而很多时候简单就是真相。从东到西地旅行,其实就是一个逐渐地去除繁复、回归淳朴的过程。

  离目的地越近我就越心跳难抑,虽然唐刚说过有高原反应时要尽量少说话,但我还是忍不住地请他说一些他知道的有关哲小时候的故事,因为哲向来都很少跟我讲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方哲现在变化很大啊。”他说,我给他看过那张放在钱夹里的我与哲在我们上海公寓里的合影。

  “方哲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唐刚开口就是称赞,“他比我小八岁,但从小他就是个早熟的孩子,学习用功,十分地要强,他父母说他在八九岁的时候就说过有一天一定要走出这座山,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问他到底要去哪里,他却又说不出来,只说是有很多很多房子与人的地方,又问他到底怎么多才算是多,他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才算多。”

  唐刚说到这里不禁啧啧出声,然后他给出了一个总结:“显然一个才八九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来,就能看出他作为一个人的胆识与雄心非同一般,而现在他所成就的事业、所过上的生活也完全印证了他二十多年前的那番话。”

  我笑起来,这一笑让我顿时觉得胸闷头痛,不由得皱了眉。唐刚连忙侧身过来扶住我,“休息休息,不要再说话了。”我从包里拿出一瓶出发前在丹巴买的叫“红景天”的据说能治高原反应的药,放了一颗在嘴里。然后闭上眼,歪在露风禅身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做了一个逼真得如同现实的梦: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一条弯曲的山路上,路边开满了一种黄色小野花,父亲蹲下来指着这小花跟我说:“断肠草。”然后他让我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并让我记住这花的样子。他说这种花能代表十多年他刚离开这个世界的心情,说到这里,父亲与我都变得悲伤起来。

  然后天突然下起雨来了,我冷得发抖,父亲脱下他的外套给我穿上,抱了抱我说:“不要怕,有我在。”我瞬时感觉到一股暖流流过我的心,然后父亲向我保证,“魏,爸爸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微笑着点点头。

  突然在前方走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哲跟我母亲。我涌上一阵惊喜,但是他们仿佛并没有看到我,好像早有预谋似的一齐与我擦肩而过。

  我记得很清楚,哲从我的左边走过,母亲从我的右边走过,我伸出双手想抓住他们,但没有成功。

  我哭起来,而这时,却听到父亲用响亮的声音对我说:“不要哭,你并没有失去他们。”

  我一下子醒了,瞪大了眼睛,过了几秒钟才辨认出眼前是唐刚黝黑的脸庞,“再过十分钟就要到了。”他说。

  我猛地坐直了身体,朝车窗外张望。这会儿我们的车已行驶在盘山公路上了,朝左边看是对面的青山,右边则是被犁成像梯子那样的狭窄的一条农田,朝下看则是一条河,唐刚说这叫“革什扎河”。

  对四周看后,我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时间不多了而我什么准备也没有,立刻紧张起来。先从手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倒是有接收信号,但没有来电或短信。而我在县城上车前已给哲发过一个简短短信:“三小时后到大寨村!”希望他已收到了。而不管他有没有收到,这会儿的我已顾不上别的了,只是拿着镜子在依旧颠簸的车子里面专注地上唇彩、拍粉。

  虽然才只有短短的几天,但镜子里的我已经比在上海时黑了不少,眼睛因为连续缺少睡眠而出现了淡淡的黑眼圈,头发更是因为连日的奔波而显得干燥粗糙。看到这里,突然想起“首如飞蓬”这一句古老成语,原本是形容古代女子等待久在战场未归的丈夫时的憔悴模样,现在用来描绘我的样子倒是正合适。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合上了镜子,别过了脸,心里涌起了说不出的滋味。有苦,有甜,是“苦涩的甜蜜”还是“甜蜜的苦涩”?我不知道。

  恍然间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再看看车子正在行驶的这条崎岖的山路,俨然正是刚才梦中我与父亲行走于间的那条路,而且这山路边也开着与梦中一模一样的淡黄色的小野花。我指着这花转头问唐刚那叫什么名字,他说叫“断肠草”。

  我惊住了,在刚才的梦中父亲说的就是这个名字,我记得我还在梦中跟着父亲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唐刚说,传说中若羊吃了这种植物肠子就会断成一截截的。我对他的解释置若罔闻,沉浸在梦境与现实重叠所带来的恍惚感中,那个梦应该是父亲因为无法通过狗说话而特地发给我的吧,梦中的情节仿佛还在眼前栩栩如生,特别是父亲与我因为死生相隔而产生的那种伤感之情,还有哲与我母亲同时从我身边走过令我伤心哭泣的情形。

  想到后者,我不由得被一种无名的恐惧攫住了。而也正在此时,刹车发出很吵的尖声紧接着车子戛然而止。那一刻,我己感觉到四肢麻木酸痛已动弹不得。

  唐刚先跳了下去,伸伸腰肢踢踢腿,然后拿出钱包准备给司机钱。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抢先从钱夹里抽了张五十块的钱递给司机,又向他道了谢。司机也不多说话,等我与狗下了车后,转动方向盘掉了头,车子很快地就一溜烟地跑了。

  我从那一阵被车扬起的灰尘里收回目光,一转脸,呆住了,整个人像被施了魔咒般一动也不能动,——就在眼前,在一座崭新高大的楼房前,站着我日思夜想一刻也不曾放下的人,哲。

  手里的旅行袋已无助地滑落到地上,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眼泪强自忍着,但终于没忍住,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争先恐后地掉了下来。

  透过朦胧的泪水,看到哲突然大步地向我走过来,狗一直沉默地紧贴着我站着像最忠实的卫士,这时看到哲向我走来立刻发出一连声的狂吠,地动山摇,就像发疯了一样,就像一点都不记得眼前这个男人曾是它的救命恩人,就是他把它从街上领回家里并作为求婚礼物送给了我。

  哲并不理会露风禅的狂吠,继续大步走向我,在离我只有一步的地方站住了,脸上带着他常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知是太阳光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如此强烈,直刺得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我站在他的面前摇摇晃晃,最后腿一软,我想我是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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