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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爱人 (1)

  醒来的时候,四周静悄悄地。床很柔软,床边有一盏台灯正暗暗地发出柔光。我在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躺在上海家的卧室里。

  但空气里不充足的氧气与隐隐的头痛马上让我的意识回到了现实里。我向四处张望着,露风禅静静躺在关闭的门后面啃着一块羊毛地毯,转过头看到我醒了,依旧张大着的嘴向上裂得更开了,在我眼里这意味着一个欣喜的笑容。狗会笑会哭,也有喜怒哀乐,这一点跟人类没有两样。

  它跑近床边,舔舔我伸出的手指。然后它的头转向床边台灯边放着的一杯水,我以为它渴了,从杯里洒了一些水在手里喂它,它拒绝了,我恍然大悟,原来它是提醒我要多喝水。

  “从没见过像你这聪明的狗。”我低声咕哝着,拿起水喝了一口。感到的确舒服了一些。

  “露风禅的确是条好狗。”父亲的声音轻轻传来。我喜出望外,唤了声“爸爸”,然后一把抱住狗。

  父亲压低了声音,“不要担心,魏,这一路上你担心得太多了。”

  我静默下来,父亲说的是对的。我担心得太多,眼泪掉得太多。这时我想起来这里的路上做的那个梦,“可那个梦怎么解释?”我问父亲,“断肠草,还有哲与母亲同时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对我的喊叫充耳不闻。”

  “那些都只是描述了已过去的事实,断肠草代表我十多年前刚死的时候的心情,但现在已不同。而关于哲与你母亲与你擦肩而过的情景,他们两个的确是离开过你,但你记得我在梦的结尾说的话吗?我说不要哭,你并没有失去他们。这个梦揭示了你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慈祥,尽管他在谈论的是我那埋藏得很深又很久的一种恐惧: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都会最终离开我。

  我抱着露风禅,仔细地想着父亲的那一番话,开始感觉到心中的惧意在一点点消退。恐惧这种东西越躲避它就越强大,而说出来了,放在太阳下晒一晒之后,它就变得无害而能与你和平共处了,往往是这样。

  “母亲打来过电话。”我冷不丁地说。

  “我知道。”父亲语气平静。

  “现在我不仅要面对哲,还要在不远的将来面对她。”我尽量不让自己听着太过担心。

  “没关系,事情都需要一件一件地去做。”父亲大约是真的不担心我。

  “爸爸……”我犹豫了一下,“我已经见到哲了,——相信你也已见到了吧,那么,我跟他究竟会怎么样呢?”

  爸爸笑起来,“你真是没用,怎么还是担心呢?!”

  在父亲嘲笑我的时候露风禅突然打起嗝来,这下子我也不由得笑起来,狗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而在我心里,其实很喜欢父亲像刚才那样子善意地嘲笑。他不仅是给我无私的爱的父亲,也是一个可以同等地说话与开玩笑的朋友。而在他去世前的几年里面临着青春期的我的诸多叛逆行径时,他也已开始在那样做了。

  “哦对了,上次你急匆匆地说要跟一个朋友见面……”我换了话题,戏谑地对着露风禅眨了眨眼睛,“没迟到吧?”

  “还是迟到了一点点。”父亲丝毫不受我话中的戏谑成份的影响。

  “是女朋友吗?”我只好挑明地问了。

  “不是,是哲的外婆。”父亲也很直率,毫不隐瞒。我大吃一惊,显然父亲所在的那个世界总是让我吃惊,我们对眼前这个伸手可触的世界了解得还远远不够,更不要提父亲所在的那另外一个世界了。

  “你是怎么认识哲的外婆的?”我压低了声音问,一只手放在嘴上以防自己会叫出声来。

  “我们认识要早于你跟哲认识的时间。”父亲刚要说下去,突然间又停下了,他嘘了一声低声说,“以后再告诉你吧,哲马上就要进到房间里来了,我得走了。”

  我连忙抓住露风禅的一只前爪,“爸爸等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父亲匆匆地问。

  “你喜不喜欢哲?”这个问题让我感到紧张,虽然理论上父亲对哲的感觉不会影响到我对哲的感觉。

  “哲是个好男人。”父亲简洁地评价道,“哦对了,他外婆让我给你托句话,她说请你要珍惜他……”话音刚落,门被轻轻地推开,一身白色便装的哲出现了,手里托着一盘装着各种水果的色拉,在上海时他也会时不时地做这种简单而好味的色拉。

  我还没从与父亲的对话中回过神来,只是目瞪口呆地坐在床头,看着突然出现的他。而狗也是在一旁怔怔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哲的第一个反应也是吃惊,然后他迅速地意识到了自己话说得不妥,改口说,“你还好吗?”他把那盘水果放在我边上的床头柜上,“吃点水果吧,有好处。”

  “什么好处?”我低着头嘟囔了一句,用左手的手指绞着右手的手指,一瞬间变成了孩子。

  他又吃了一惊,显然我那孩子气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其实连我对自己也颇为意外。虽然在上海时我在他面前经常会有这种撒娇的表现,但那是我们三年波澜不惊的光滑的恋爱生活中的趣味剂( 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在过去的三年里我们几乎没有吵过一次架 )。而现在则不同,我们几乎是已分手了。他没有征兆地只留了一张纸条就离开了我,过去的一周多时间里每一天我都在苦苦地找他,盼望着他的消息。在这短短几天里,我,——相信他也是,我们都在内心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击,一定是想了很多,后悔了很多,思念了很多,最后,同时也是最主要的,——应该是爱了很多。

  我还是低着头,不想看他,怕一旦看了他还是要掉眼泪。而这几天的眼泪也是掉得超额了。其实我不是一个喜欢哭的女人。

  长久的沉默,四周静悄悄的,我放在柔软的被褥上的手指在我的低头注视下几乎都要融化了,而我的眼睛也长久地被内心强烈的感情照耀着几乎都要盲了。

  有那么一刻,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我都以为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哲也已经走了。

  然而一切就那样容易地发生了,就像一只成熟的水果自动地从树枝上掉下来,像饱满的雨滴自然地从云朵上滑下来,先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拥抱,然后再是两片优雅地索取着吻的滚烫而饱满的嘴唇。

  我叹息了一声,紧紧地抱住了哲。这次,就再也不会让他走了。

  与哲并排躺在这张柔软的床上,我感觉浑身像蜜糖一样融化了,而重新与哲在一起的强烈快感也像大海一样奔涌得无边无际,吞噬了整张床,整个房间,甚至是整个大地。有那么一刻我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另一个世界,直到我一遍遍地摸着身边的哲那结实而光滑的肌肤,才相信幸福已在我手里。

  哲像以往那样用一只手支着脑袋,用另一只手拨弄着我的头发,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我闭上了眼睛。

  “你瘦了。”他盯了我半晌才说。

  我不说话。过去十天里所经受的一切都已写在我脸上了。我相信他一看就明白,无需再说什么,而当相爱的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到了一定程度后,有时什么也不说远比说很多更能清楚地表达你的意思。就像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中那大块大块的空白,虽是什么也没有但却蕴涵了无穷无尽的意思,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意愿去自由地想象。

  沉默。

  露突然又冷不丁地狂吠起来,似乎是吠得毫无理由。哲仰起身吃惊地看着它,仿佛不知是从哪里钻出了这个怪物。他们对视了几秒钟,狗很快地没了声音。

  哲突然笑了起来,挠挠头,仿佛是第一次发现我真的带了这条他领进家门的狗一路来这里的。

  “来这里,”他低语着,向狗招招手,它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床这边走过来。

  哲长久地端详着眼前的这条狗,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它,从头抚到尾。过去每天来我对露风禅的悉心照料已见成果,现在的它看上去已明显地比当初的时候干净与健康了很多。

  “你对它照顾得很好……”哲充满惊讶地对我说,“你真了不起,它的样子真的出乎我的意料。”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微微笑了一笑,并不说话。心里却想:“难道在从前,我的男朋友并不认为我是一个善于照顾的人?”

  “不是那样的,”哲突然说,好像已读懂了我的心思,“我还记得不过十多天以前,我刚把它带进我们公寓的时候它可完全是另外的样子,那会儿它看上去病恹恹的,还又脏又臭……”当他说到“又脏又臭”的时候,他似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下闭了嘴不说了。

  我依旧静静地凝视着他。奇怪的是,虽然他停住不说了,但我却是完全地明白他接下去应该说但又不愿说的是什么。他应该说:“它那会儿病恹恹地,又脏又臭,但我却把它当作了求婚礼物送给了你,wei……”

  他看看我,又看看狗,突然眼睛里有了泪水,然后一下子抱住我。我轻轻地抚摸着他柔软的黑漆漆的头发,敏感的心突然地被一种失而复归的感觉击中了。我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在泪水中与我的男朋友紧紧相拥着,我们一瞬间已合为一体,找回了彼此。

  “谢谢你。”他低声地在我耳边说着。

  我拼命地点点头,又紧接着摇摇头,破涕为笑,但还是什么也不说。在这样强烈的感情化的时刻,我不想多说什么,事实上也说不出什么了。没有言语,只有感情,纯洁如雪莲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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