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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母亲 (2)

  “没有她,我过去十多年不也活得好好的?”我的声音冷冰冰的,“所以明天的婚礼也同样不需要她。”一提起十多年前的旧事,想到她曾抛下十七岁的我而只身赴欧洲嫁给一个冷血老头,我的心重新被阴影笼罩。直到现在我还不理解她当初为什么这么做,一个母亲怎么能忍心抛弃自己的女儿呢?而现在她却要以离婚收场,这真的是一个笨拙的故事。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你真的认为自己毫不在乎她吗?”哲追问了一句,然后叹了口气,走进了他的书房。

  我走到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遥望着灯火通明的街道与建筑。在这一片繁华似锦的城市外表下,此时此刻该有多少的悲欢离合故事正在上演。而我母亲,她现在就在这巨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她是喜是悲,是死是活,在这城市一千七百万人的海洋中显得微不足道,并算不了什么,但却与少数的某些人有着千丝万缕脱不掉的关系。我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也应该是最重要的一个。毕竟,是她的子宫孕育了我。

  我也明白有一个词叫“原谅”,我也曾在过去的每一天努力向前看,向光与希望看。但嘴里讲这些事容易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每个人的心与脑有时并不能统一,脑子里想清楚的事却在心里通不过,因为心是更感情化的。而过去十年里与母亲之间的无所作为并不能说服我心中最感情化的那一部分,也就不能说服我能一夜之间原谅她并邀请她来参加我的婚礼。

  哲走过来,把我拥进他怀里,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半晌后说:“wei,我相信你作出的任何决定,正如我相信你知道如何直面你心的最深处。”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扭头看看身边熟睡中的哲,我轻轻地起身下了床。走进浴室正要关门,露风禅突然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嗨……”我蹲下去抚摸它,一瞬间我的直觉告诉我父亲已在场。

  “爸爸……”我脱口而出。

  “魏,你的心事我知道。”父亲温和地说。我在马桶的翻盖上坐下,两手捧脸,仿佛重又变回了二十多年前的苦恼小孩。

  “可我真的不能原谅她。”我低声地说。

  “我理解。”父亲依旧用着温和的口气,“但你会的。”

  “怎样?”

  “把原谅种进你的心里去。”父亲加重了语气,“还记得在你去川西的旅途上我一开始说过的话吗?我说过你会在旅途上见证四条人生真谛,而在最后你则会从两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学到第五条也是对你来说最难的一条人生真谛——‘原谅’。你母亲,就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

  我不作声,那段难忘的旅途在我脑子里像电影一样迅速地回放了一遍。过了一会儿我反问父亲:“那,你原谅她了吗?”

  “她不需要我的原谅。”父亲很快地说,“因为你母亲从没有欠过我什么。”

  他的回答让我有些震惊,但再仔细想想,父亲说的也许是对的。我十六岁父亲意外去世,我十七岁时母亲远嫁他国,而在父亲生前母亲恪守一个妻子的职责,相夫教子,持家有方。理性地讲,的确是没有对不起父亲的地方。

  父亲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他抓住我已有所动摇的这一时刻说:“你现在去睡觉吧,我会发送一个梦给你看。”

  见我有些不解,他补充道:“我保证你十分钟之内就会入睡。然后你会看到一个梦境,这个梦是曾发生过的有关你母亲的一段场景。用了一些象征手法,不是所有的细节都跟原来的一模一样,但你能轻易地猜到这个故事要告诉你什么。它能说服你心中最感情化的那一部分。然后明天早上你就会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了。”

  我半信半疑,但还是很快地告别露风禅与父亲,回到卧室上了床。果然头一沾枕头就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睡意爬上了眼皮,我整个人像被什么又轻又重的东西压着,慢慢地沉入到沉睡的海底。

  我做了个梦,梦不长但清晰而强烈。我看到我的母亲头发凌乱,衣妆邋遢,在一个布置奢华但封闭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房间有一个窗户,透过厚而沉重的窗帘看到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母亲在自言自语着什么,我听不懂。她说的是德语,由此我判断故事发生在奥地利。在房间内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有很多书,这也许是她丈夫家里的一个书房。

  忽然母亲拿出一条白色长绫。她抬起头看天花板,似乎在寻找着可以悬挂白绫的地方。然后她搬过了一个高高的椅子,站了上去,把手中白绫的另一端甩向天花板下一根悬空的木头。白绫穿过木头重新垂了下来,被她抓在手里打成了一个牢牢的死结。然后她踮起脚,把自己的脑袋套了进去。

  梦做到这里,我已大惊失色。但在梦中我不能叫不能跑不能做任何事来帮她,我只能站在一个角落里继续做着我的偷窥者的角色。我的背上已粘满了汗水,我的脸是湿的,我猜我是哭了。

  就在梦快要结束的最后一刻,仿佛如电影中的大特写一样,我看到了母亲美丽而苍白的脸上那奇特的表情。她的眼中含着泪水,但满脸都是笑,仿佛对即将到来的窒息而死既害怕又高兴,仿佛死是一种莫大的解脱,但是她的眼神里又满是留恋与思念之情。

  我突然注意到她脖子上套着的那道白绫上用红丝线绣了几个字母,我的心一阵狂跳,一股暖流从脚底涌起。那上面绣着的正是我的名字“WEI”。

  就在母亲的脸从我眼前消失的一瞬间我哭了起来,哭得很厉害,像孩子那样放声大哭,毫无顾忌。直到哲把我摇醒。

  我茫然地睁开眼,泪水仍止不住地从双眼汹涌而出,而我的喉咙也仍在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呜咽声。哲紧紧地抱着我,像拍无助的婴儿一样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嘴里说着“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我慢慢地清醒过来,过了一会儿止住了呜咽声,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这就是父亲说过的要送给我的那个梦,也正像他说的那样,有关母亲的这个梦直接触动了我心底那个最感情化的地方。我已经完全地明白了这个梦要传达给我的意思:母亲远嫁到奥地利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就像父亲在我去川西的旅途上曾透露过的那样。只是我没有想到她居然动过自杀的念头。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她的心里还一直放不下我,她一直都惦记着与她隔了千重山万重水的我。

  而我在大学毕业后经济刚取得独立的那一年也就是八年前与她断绝了一切联系。唯一的女儿就此不理不睬音讯杳无。

  这整整八年来我们母女俩处在无尽的冰冻地带。而远在异国无亲朋好友又不会讲德语的她,一定是度日艰难,黯然伤神。如果是我处在她的位置上也一定会有自杀的念头。她最终与丈夫关系日益冷淡下去也是可以想象的,一直到现在与他离婚。

  再想想我这边,虽然过去的几年里我似乎拥有了所有女人梦想中的一切:爱,钱,房子,车,多得塞不下衣橱的漂亮衣服,还有现在我肚子里的孩子与即将到来的婚姻,等等,是的,这些我都拥有了,但难道母亲不是我在心底长久以来的一道伤痕吗?

  床边电子钟屏幕上的一组数字在暗中幽幽闪着荧光,近凌晨一点钟了。我睁着眼躺在床上,已经在心里作出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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