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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灌园叟晚逢仙女(1)

  北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稼人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妻子水氏已经去世,没有儿女。那秋先从小酷好栽花,把田业都撇弃了,专门从事栽花。

  秋先如果偶然得到奇花,就是得到了珍宝,也没有这样欢喜。他出门遇着人家有花儿,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便赔着笑脸,挤进去观赏。如果是名花,又是家中没有的,他便将正事撇在一边,依依不舍,整日忘归。有时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没有钱的时候,就脱身上衣服去当。也有卖花的知道他的癖性,因此抬高价格,他也只得忍痛买回。又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用泥假捏个根儿哄他,他少不得也买了。有这般奇事!这无根的花,将来种下,依然肯活。因此,人们都叫他“花痴”。日积月累,他终于建成了一个大花园。

  那园子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着蔷薇、荼、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长满了蜀葵、凤仙、鸡冠、金萱、百合……。遇着开放的时候,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全种着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

  园子向阳有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便是三间草堂。堂中挂着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地下打扫得无纤毫尘垢。堂后有房屋数间,卧室在内。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叫朝天湖。湖中景色,四季皆宜。沿湖遍插芙蓉,湖中广种莲花,盛开的时候,满湖锦云灿烂,香气袭人。湖岸上广种桃柳,每到春来,红绿间发,宛如西湖胜景。

  秋先每天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次。如果有花将开,他不胜欢跃。或者暖壶酒,或者烹瓯茶,向花深深作揖,先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在花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了,就以石为枕,卧在花旁。从半含苞到盛开,从不离开。如果遇见烈日当空,他就用棕拂蘸水沃花。如果遇着月夜,他便通宵不睡,守着花儿。如果遇上了狂风暴雨,他就披蓑顶笠,到处巡视,遇上有侧倒的花枝,就用竹子扶直。就是平时,每天夜间,他都要起来巡看几次。

  花枝受了伤,秋先很伤心,用泥封住折损的地方,叫“医花”。花谢了的时候,他整日叹息,常常堕泪。又舍不得那些落花,用棕拂轻轻扫来,放在盘中,时时赏玩。直到枯干,才装入净瓮。装满了净瓮之后,先用茶酒浇祭,然后深埋在长堤之下,叫做“葬花”。如果有的花瓣,被雨打泥污,他便用清水洗净,然后送入湖中,称这为“浴花”。

  秋先平时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说:“凡花一年只开一度,四季中只开一季,一季中又只开几天。就这几天中,先含苞,后凋零。盛开的时间,更不多了。又有蜂采、鸟啄、虫钻,日晒、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保护爱惜它,怎么能反而恣意攀折,于心何忍!”所以他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如果有人要来折花,他就再三劝止。如果别人不听,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又有小孩们要折花去卖钱,他便拿钱给他们,不叫他们折花。所以自己园中从不轻易放人游玩。偶尔有亲戚邻友要看,不好回绝,一定先讲好不能摘花,才放进去。又怕秽气熏着了花,因此只许远观,不许近看。如果有不识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儿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是打他骂他,也不许进去看了。后来人们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是一片叶儿也不敢摘了。

  那秋先因得了花中之趣,从少到老,五十余年,没有一点倦意,筋骨愈觉强健,粗衣淡饭,悠然自得。有了赢余,就拿来周济村中的穷人。因此全村的人无不敬仰,称他为秋翁。他却自称为灌园叟。

  却说平江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是个官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常常仗势欺人,专门残害善良。谁惹着了他,风波立至,一定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这才罢手。他手下有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整天纠集在一块,到处惹是生非,受他们残害的人,不计其数。

  那张委有个庄子在长乐村中,离秋翁家不远。一天早饭后,张委吃得半醉的光景,带了几个家人,到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翁花园门口。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茂,张委问:“这地方倒也幽雅!是哪家的?”家人说:“这是种花的秋翁的园子。”张委说:“我常听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的好花,原来就住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家人说:“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说:“别人或者不肯,难道对我也是这样?快去敲门!”

  这时园中牡丹盛开,秋翁刚刚浇灌完了,正拿着一壶酒,两碟果品,一个人在花下饮酒,自取其乐。喝了不到三杯,只听得砰砰的敲门响,便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五六个人,满身酒气。秋翁知道一定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到这里有什么事?”张委说:“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就是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就是我家的。听说你园中好花很多,特来游玩。”秋翁说:“老汉也没种什么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经谢了。现在并没有别样花卉。”张委瞪起双眼说:“这老儿这般可恶!看看花儿打什么紧,居然跟我说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翁说:“不是老汉说谎,真的没有。”张委哪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推,秋翁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到一边去了。众人一齐拥进了花园。

  秋翁见这伙人势头凶恶,只得让他们进去。他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站在旁边。众人看那四边花草很多,只有牡丹盛开。这牡丹是花中之王,而秋翁的牡丹不是平常的玉楼春之类,而是五种有名的异品: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那牡丹正种在草堂对面,周围用湖石拦着,四边竖着木架子,上面盖着布幔,遮蔽阳光。花株高有一丈多,最矮的也有六七尺,花朵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众人看了,齐声称赞:“好花!”张委便要踏上湖石去嗅那牡丹的香气。秋翁怕秽气熏着了花,就说:“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因为秋翁不让他进园,心里正想寻事,又听了这话,便喝道:“你那老儿难道不晓得我张衙内的名头么?有这样的好花,却故意说没有。我不计较就算了,你还要多言,哪有闻一闻就坏了花?你要这样说,我就偏要闻。”于是就把花朵摘下来,用鼻子凑在花上去嗅。

  秋翁在一旁,气得敢怒不敢言,以为他只是略看一下就走了。谁知张委这家伙却故意折腾,说:“有这样的好花,怎么能空赏?一定得把酒来赏玩。”吩咐家人快去拿酒。秋翁见要拿酒来赏花,更加烦恼,上前对张委说:“我这里狭窄,没有坐的地方。衙内只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喝吧。”张委指着地上说:“这地下尽好坐。”秋翁说:“地下不干净,衙内怎么坐得?”张委说:“不打紧,有毡子遮衬。”

  不一会儿,酒菜拿来了,铺下毡子,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翁坐在一边,撅着嘴生气。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不良之心,想要吞占这个园子。他斜着醉眼,对秋翁说:“看不出你这蠢老儿,倒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秋翁哪里有好话回答他,气冲冲地说:“老汉天性不会喝酒。不敢从命。”张委又说:“你这园子可要卖么?”秋翁见他口气来得不善,十分惊讶,回答说:“这园子是老汉的性命,怎么舍得卖?”张委说:“什么性命不性命!卖给我算了。你如果没有去的地方,干脆连你一起也卖身到我家,又不要你做别的事,单单替我种些花,可不好么?”众家人齐声说:“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这样看顾。还不快些谢恩?”秋翁只气得手足麻软,不理睬他们。

  张委见秋翁不理睬他,就说:“这老儿可恶!肯不肯,怎么不答应我?”秋翁说:“说过不卖了,怎么只管问?”张委说:“放屁!你如果敢再说句不卖,我就写帖子,把你送到县里去。”秋翁气不过,想要抢白几句,又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现在又喝醉了,怎么和他一般见识?还是先把他们哄走了再说。于是他忍着气,回答说:“衙内就是要买,也必须缓一天,这又不是紧急的事。”张委说:“这话也说得是,就明日吧,我们走。”说着站起身来。

  这时张委一伙人,都已经喝得烂醉。秋翁怕他们折花,预先在花旁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要踹上湖石去采花。秋翁扯住他,说:“衙内,这花虽然是小东西,但一年间不知费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如果摘了,太可惜了。况且摘去不过二三天就谢了,何苦作这样的罪过!”张委喝道:“胡说!有什么罪过!你明天卖了这园子,这花就是我家的东西了。我就是把它们都摘了,和你有什么关系!”说着用手把秋翁推开。秋翁揪住张委死也不放,说:

  “衙内就是杀了老汉,这花决不让你摘。”众家人说:“这老儿实在可恶!衙内采朵花儿,算什么大事,装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于是一齐走上前乱摘。

  秋翁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拼命去拦阻。他扯了东边,顾不得西头,不一会儿工夫,花已经被摘下了许多。秋翁心疼肉痛,骂道:“你们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有什么用!”说着冲向张委,撞个满怀。秋翁去得势猛,张委又多喝了几杯酒,站不住脚,一个斤斗跌倒在地。众家人都说:“不好了!衙内被打坏了!”一齐将花撇下,赶过来,要打秋翁。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翁年纪已老,怕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一跤,心中恼怒,赶上前去,把花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他意犹未足,又在花中践踏了一会儿。可惜好花,当下只气得秋翁呼天抢地,满地滚爬。

  邻家听得秋翁园中喧嚷,一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藉,张委一伙人正在行凶。邻里都吃了一惊,上前劝住,问明了原因。内中倒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一齐替秋翁向张委赔个不是,低声下气赔着小心,把张委一伙送出园门。张委临走,对邻里说:“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子送给我,便饶了他。如果说半个不字,要叫他小心点。”然后恨恨地走了。

  邻里们见张委醉了,以为是酒话,都没有放在心上。回身转来,把秋翁扶起,坐在阶沿上。秋翁见满园狼藉,不禁放声号哭。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走了。

  秋翁舍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用手捡起。他看见花被践踏得凋残零落,尘垢玷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啊!我一生爱护,从没有损坏一瓣一叶,哪知道今日遭此大难!”他正在哭的时候,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他:“秋翁,为什么这般痛哭?”秋翁回头一看,是一个女子,年纪约有十六七岁,姿容美丽,梳妆雅淡,却不认得是谁家的女子。

  秋翁止住了哭声,问那女子说:“小娘子是哪家的?到这里做什么?”那女子说:“我家就住附近。听说你园中牡丹花开得茂盛,特来游玩,想不到都已经谢了。”秋翁一听她提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了起来。那女子说:“你且说说有什么苦情,如此啼哭?”秋翁便将张委打花的事说了一遍。那女子笑着说:“原来为这缘故。你想要这花还原枝头么?”秋翁说:“小娘子不要取笑!哪有落花返枝的道理?”那女子说:“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翁听了,化悲为喜,说:“小娘子真个有这法术么?”那女子说:“怎么没有?”秋翁倒身下拜说:“如果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没有别的报答,只要每一种花开,便请你来赏玩。”那女子说:“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秋翁听了,慌忙跳起来去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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