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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灌园叟晚逢仙女(2)

  秋翁边走边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这小娘子从不认识,哪有耍我的道理。”等他急忙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一看,不见了那女子,只见那花都已经在枝头,地下没有一瓣残花。起初每株只有一种颜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里添浓,一株五色俱全,比先前更加鲜艳。

  秋翁又惊又喜,说:“想不到这小娘子真的有这样的妙法。”他以为那女子还在花丛中,就放下水,找她道谢。可是他在园中团团找遍,还是不见那女子的踪影。秋翁心想:“这小娘子怎么就走了呢?一定还在门口。要找到她,求她传了这个法子。”

  秋翁赶到门边,那门却又掩着的。他打开门一看,只见邻居虞公和单老,正坐在门口看渔人晒网。秋翁问他们:“二位可看见一位小娘子走出来,往哪一边走的?”二老说:“我们坐在这里好一会儿了,并没有人走动,哪见什么女子?”秋翁听了,心里好像有些明白了,自言自语地说:?“这样说来,那小娘子莫不是仙女下凡了?”二老听秋翁这样说,就问:“什么仙女下凡?这是怎么回事?”秋翁便将那女子的事讲了一遍。二老听了,说:“有这样的奇事!带我们去看看。”

  秋翁将他们引到花下,二老看了,连声称奇,说:“这一定是个仙女。凡人哪有这样的法力!”秋翁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二老说:“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了神仙下凡。明天索性叫张衙内这几个泼皮来看看,羞杀了他。”秋翁说:“莫要!莫要!这样的人就像恶狗,远远见了就该避开,哪里还敢引他来。”二老说:“这话也有理。”秋翁这时非常欢喜,又将先前那瓶酒热了,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

  二老回去,把这事到处传说,全村人都晓得了。第二天,都要来看,只怕秋翁不答应。

  这一夜,秋翁没有睡觉,坐在花下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他左思右想,忽然开悟:“这都是我平日心胸狭窄,因此才遭外人欺侮。如果我有神仙一样汪洋的度量,无所不容,哪会这样!”

  第二天一早,秋翁就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翁对花而坐,只吩咐说:“任凭列位观看,只是莫要采摘就是了。”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那村中的男子妇女,全都来看花,整个园子热闹非凡。

  张委听说秋翁园上神仙下凡,落下的花,都上了原枝头,而且变做五色,便对众家人说:“这老贼有什么好处,能感动神仙下凡?况且不前不后,我们刚刚把花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是他养家的不成?一定是他怕我们又去,因此诌出这话来求人传说。显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不敢摆布他。”众家人说:“衙内的话极是。”张委又说:“昨天被那老贼撞了一跤,难道轻饶了他不成?现在再去要他的园子,他如果不肯,多叫些人,将花木全打个稀烂,出出这口恶气。”

  张委带着众家人来到了秋翁的园门口,只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众家人说:“原来真有这等事!”张委说:“莫管他,就是神仙在这里坐着,这园子我也是要要的。”说着就带着众家人进了园门。来到草堂前一看,那花果然姿态愈艳,光彩倍生,如同对人笑的一般。张委心中虽然十分惊讶,但那吞占园子念头,全然不改。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又起了一个恶念,对众家人说:“我们回去吧。”说完,带着众家人一齐出了园门。

  众家人问张委:“衙内怎么不向他要园子?”张委说:“我想得一个好办法,不消向他要,这园子明天就归我了。”众家人问:“衙内有什么妙算?”张委说:“现在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来,天下军州严禁左道,缉捕妖人。本府现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告发。我明天就将落花上枝的事,叫张霸到知府衙门,告他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不过刑,自然招认下狱。这园子一定会充官卖出。到那时哪个敢买他的?少不得让给我。还得三千贯赏钱哩。”众人说:“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

  张委当时就进城,写下状纸,第二天一早,叫张霸到平江府告发。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门的事情熟,因此用他。知府正在缉访妖人,听说这事,就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公差,让张霸带路,前去捉拿秋翁。张委拿银布置停当以后,让张霸和缉捕使臣先行,自己和众子弟随后也来。

  缉捕使臣一行来到秋翁的园子。秋翁还以为他们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差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子将秋翁捆翻。秋翁这才吃了一惊,问道:“老汉有什么罪?还望列位说个明白!”众差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不由分说,将秋翁拥出门来。邻里看见了,都很吃惊,一齐上前询问。缉捕使臣说:“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上的人都有份哩。”那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全都慢慢地走开了,惟恐累及自己。只有虞公、单老,同几个平日与秋翁相好的,远远跟来观看。

  张委等秋翁走后,便和众家人来锁园门。怕还有人在里面,又检点了一遍,将门锁上。随后赶到府里。

  缉捕使臣将秋翁押到知府衙门,跪在月台上。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的银子,已经备下诸般刑具伺候。知府喝道:“你是什么地方的妖人,敢在这地方上用妖术煽惑百姓?有多少党羽?从实招来!”秋翁听了,好像黑暗中听了个火炮,真不知从何处起的。他回禀说:“小人家世代居住在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知府说:“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秋翁见说到花上,知道是因张委的缘故,于是就将张委要占园打花,以及仙女下凡的事,细说了一遍。

  不料那知府性情偏执,哪里肯信。他笑着对秋翁说:“多少羡慕神仙的人,修行到老,还不能遇见神仙,哪有因为你哭,花仙就肯来?既然来了,一定也留个名儿,使人晓得,为什么又不别而去?这样的话哄哪个!不消说得,你一定是个妖人。快夹起来!”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翁,扯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料知府忽然一阵头晕,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儿跌下公座。只得吩咐将秋翁上了枷锁,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

  秋翁被狱卒押着,一路哭泣出来,他看见张委,说:“张衙内,我和你前日无怨,往日无仇,你为什么下这样的毒手,害我性命!”张委也不答应,带了张霸和一班恶少,扬长而去。虞公、单老等接着秋翁,问明原由,说:“有这样冤枉的事!不打紧,明天我们同全村的人,具状连名保结,管你无事。”秋翁哭着说:“但愿如此,便好。”狱卒喝道:“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什么!”秋翁只得含着眼泪进监狱去了。邻里又拿了些酒食,送到监狱门上。那狱卒哪个拿给秋翁吃,都拿来自己去受用了。

  晚上,秋翁在囚床上,就像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伸展。他心中苦楚,心想:“不知道哪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张委那厮借这事陷害我。神仙啊!你如果怜悯我秋翁,就来救救我的性命。”秋翁正在想着,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翁急忙叫道:“大仙救救弟子秋翁!”仙女笑着说:“你想脱离苦境么?”秋翁急忙点头。那仙女上前用手一指,秋翁身上的枷锁纷纷自落。秋翁爬起来,向前叩头,说:“请问大仙姓氏。”仙女说:“我是瑶池王母座下司花女,因怜悯你惜花志诚,所以使众花返本。不料反而成了奸人诬陷你的借口。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已经奏闻上帝,已经减了他的寿命。其他助恶的党羽,全降大灾。”

  秋翁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抬头一看,却见仙子在监狱的墙上,向他招招手,说:“你也上来,随我出去。”秋翁来到墙边,向上攀缘,才到半墙,已经觉得很吃力。渐渐到了顶上,忽然听得下边一阵锣声,有人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翁心里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猛然惊醒,原来自己还在囚床上。他想起仙女梦中的言语,历历分明,心想或许真能得救,心中稍稍宽慰。

  且说张委见知府已经把秋翁认做妖人,关进狱中,十分欢喜,对众家人说:“这老儿十分清奇古怪,今天晚上就请他在囚床上受用一夜,把那园子让给我们快乐吧。”张霸说:“前天那园子还是那老儿的,大爷未曾尽兴赏玩。今天园子是大爷的了,一定要尽情欢赏。”张委说:“言之有理!”于是叫家人整备酒菜,又约了几个无赖子弟,一齐出城,径直来到秋翁的园子,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中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嘴。

  张委同众人走到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和前日打落时一样,残花断枝,满地狼藉。众人都十分奇怪。张委说:“看起来,这老贼真的有妖法。不然,怎么才半天工夫又一下子变了?难道这也是神仙打落的?”张霸说:“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吓我们。”张委说:“他就是弄这法儿,我们也要赏落花。”当下依原样铺设毡子,摆开酒菜,席地而坐,放开怀恣饮。

  看看月色偏西,张委一伙人都喝得半醉。忽然起了一阵大风,把地下那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全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一齐叫道:“怪哉!”话还没有说完,那些女子迎风一晃,全都已经长大,一个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见了这般标致的女子,全都看呆了。

  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只听她说:“我们姊妹居住在这里数十年,深受秋翁珍重护惜。想不到遇上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还诬陷秋翁,想吞占这园子。现在仇人就在眼前,姊妹还不戮力痛击仇人!”众女子齐声说:“阿妹之言有理!”说完,一齐举袖向张委一伙人扑来。那袖有数尺长,如风翻乱飘,冷气入骨。张委一伙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往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翻的,也有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的。乱跑了好一阵,这才收住了脚。众人一点人数,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

  这时风已经停了,天色已昏。那班无赖子弟也不管张委了,各自像捡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回家去了。众家人喘息定了,打起火把,转回去寻找张委和张霸。他们来到了园子里,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的声音。举火一看,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来。两个家人先扶张霸走了。众家人在周围找了一遍,只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藉,残羹淋漓。众家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伙,一面再去寻找张委。众家人在周围走了一遍,这园子又不大,三回五转,依然毫无张委的踪影。众家人心想,难道是大风吹走了?被女鬼吃了?真不知道躲在哪里去了。

  众家人叹了口气,正准备走了。这时,只见一个家人在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向前。那家人指着说:“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家人说:“既然有了纱巾,人也就在附近。”众家人沿墙照去,走了没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弯处,有个粪窖,窖中有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粪窖内。家人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的。众家人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众家人抬着张委,在湖边洗净,抬回府上,置备棺衣入殓。那张霸因头破伤重,五更时也死了。

  第二天,知府病愈升堂,正准备提审秋翁,只见公差前来禀告说:“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天晚上都死了。”又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知府大惊,不信有这样的异事。不一会儿,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翁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知府因昨天头晕一事,也怀疑秋翁是被冤枉了的,到这时心里也明白了。于是从狱中提出秋翁,当堂释放。又给了印信告示,让他张挂在园门口,不许闲人损坏他的花木。

  秋翁回到园里,见牡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从此以后,秋翁更加爱惜花木,邻居们也学秋翁,种花爱花,把长乐村打扮得花团锦簇,并改名为惜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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