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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钱多处白丁横带(1)

  唐朝僖宗年间,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他父亲在的时候,是在长江和湘江上做生意的大商人。郭七郎经常随着他父亲到船上走走。他父亲死了以后,他当了家,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延,是江陵的首富。江淮河溯的商人,都是从他那里领本钱,去做生意。这些富人,只有一项心里不平,就是他称本钱的等秤:大等秤进,小等秤出。自家的,不好的要争做好的;别人的,好的也要争做不好的。这些领了他本钱的商人,没有一个不吃他的亏。因为本钱是他的,只得人人忍气吞声,由着他。那些在江湖上走的人,拼命赔些辛苦在里头,随你欺心算账,只是靠他的资本营运,毕竟还有些便宜的地方。如果一下子冲撞了他,收回了本钱,就没有本钱做生意了,因此随他克扣剥削,只要过得去就行。

  那时有一个大商人,先前领了郭七郎几万两银子,到京城做生意,去了已经几年,很久没有音信。郭七郎在家里想着这注本钱没有着落,他是大商人,想来是不会亏本的,可惜没个人去京城讨这笔钱。郭七郎心想:“听说京城是个繁华的地方,不如借这事,去京城一游。一来可以讨债,二来可以买笑追欢,三来寻个方便,觅个前程,也可以终身受用。”

  郭七郎家里有一个老母、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奴婢下人无数,只是还没有娶妻子。当时郭七郎计议已定,吩咐弟妹侍奉母亲,派一个总管看家,余的人各守着职业做生意。自己带了几个惯走长路会办事的家人在身边,到京城去。

  郭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经常在商人船上往来,自己也会撑篙摇橹,手脚快便,对路上的饥餐渴饮,不放在心上。不一日到了京城。

  原来那个大商人姓张,名全,混名“张多宝”。在京城开了几处典当铺,又有几所绸缎铺,专门放官吏的债。至于居间说事,买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担当,没有不成的事。也有人叫他做“张多保”的,因为凡事都是他保得过,所以这样称呼。全京城的人没有不认得他的。

  郭七郎到了京城,一问便找到了张多保。郭七郎是十江湘的债主,起初进京的时候,多亏他的几万本钱做基础,自己才做成了现在这样大的规模。张多保非常高兴地迎接郭七郎,叙了寒温,便摆起酒席来,用轿子去妓院里,请了几个有名的妓女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席散了以后,留下一个绝顶的妓女,叫做王赛儿,陪伴郭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

  第二天起来,张多保不等郭七郎开口,就把从前的账连本带利一算,总共约该有十来万,如数搬了出来,交兑给了郭七郎,并说:“只因京城多事,脱身不得;而且带了重资,在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现在你自己到这里来了,把这些银子交明了,实为两便。”郭七郎见张多保这样爽快,心中喜欢,便说:“在下初入京师,没有住处。虽然承你还清了本利,却还没有安顿的地方。有烦兄长替在下找个寓所,怎么样?”张多保说:“舍下空房很多,闲着的时候还要招客,何况兄长通家,怎么到别处去住?只需在舍下安歇,等到要启行的时候,在下布置动身,保管你安心无虑。”郭七郎听了,十分高兴,就在张家隔壁的一所大客房住了。

  郭七郎取出十两银子送给王赛儿,作为昨天晚上的赏钱。晚上,郭七郎摆还席,请王赛儿陪酒。张多保不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了十两银子来送,叫还了郭七郎的银子。郭七郎哪里肯?推来推去,大家都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落得两家的银子都收了,两人这才快活了。当天晚上,宾主两个同王赛儿,饮酒行令作乐,愈加熟悉有趣,吃得大醉方散。

  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等官妓,见郭七郎有的是银子,便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来。郭七郎一连两个晚上,已经着了王赛儿的迷魂汤。自此,郭七郎和王赛儿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不放王赛儿回家里去了。王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姊妹来,轮递陪酒插趣。郭七郎赏赐无数。又有那鸨母做生日、打差买东西、替还债等许多索取钱财的名目出来。郭七郎挥金如土,毫不吝惜。

  因为郭七郎的行径这样,便有一班帮闲凑趣的人,出来引诱他去另寻其他妓女。大凡富家浪子,最没有常性,搭着便生根,见了一处,就热一处。郭七郎在王赛儿之外,又和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等几处往来,都一样的大手大脚地用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好赌博的王孙贵戚,来和郭七郎赌钱。他们做圈做套,郭七郎赢少输多,不知被骗去了多少银子。

  郭七郎虽然是风流快活,终究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年,觉得用得多了,掂量着一算,已经用了一半有多了,心里猛然想起家里头,要回家。他于是来和张多保商量。张多保说:“现在正是浪人王仙芝作乱,抢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这么多银两,准备往哪里走?恐怕到不了家里。不如还是在这里多停留几天,等路上平静好走了,再走不迟。”郭七郎只得又住了下来。

  郭七郎偶然听一个叫包大的闲汉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只要纳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郭七郎听了,动了心,问包大:“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以得到什么官?”包大说:“现在朝廷腐败,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了官,也不是十分大的。如果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通了主管官员任命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郭七郎吃了惊,问:“刺史也是用钱买得到的?”包大说:“现在的世界,有什么正经的?有了钱,百事可做。你难道没有听说,早在东汉灵帝的时候,崔烈就用五百万买了个司徒吗?现在空名的大将军的委任文书,只能换得一醉。买刺史也是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能做就是了。”

  正在说的时候,恰好张多保走了出来。郭七郎一团高兴,把刚才说的话告诉了张多保。张多保说:“事情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怂恿兄长做。”郭七郎问:“为什么?”张多保说:“现在的官,有好些难做。那些做得兴旺的,都是有根基、有脚力的,他们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所以才能够根深蒂固,有得钱赚,官越做越高。随你去剥削小民,贪得无厌,只要有钱使用,有人情,就可以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是个白丁,就是弄上了一个高官,没有四壁倚仗,到那地方,未必能当得下去。就是当得下去,朝廷里现在专门占人便宜,晓得你的官是用钱换来的,稍稍等你到任一两个月,有了些时候,就认为你已经当够了,一下子就把你给撤职了。你这样岂不是冤枉花了这些钱?如果是官好做,在下早就做了。”

  郭七郎说:“不是这样说的,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且现在身边有钱,又不便带回家,为什么不用些钱买个高官来当当。这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钱,小弟家里本来就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能做得久,也算是做过了一次官了;就是被罢了官,那荣耀也是有的。小弟主意已定,兄长不要扫兴。”张多保说:“既然长兄一定要这样,在下一定效力。”郭七郎当时就和张多保、包大二人商议,去打通关节。那个包大通关节的路数很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惯大事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

  原来唐朝时候使用的是钱,一千钱为一缗。用银子折算的时候,也只是用钱结账。当时的一缗,就是现在的一两银子,宋朝的时候却叫做一贯。张多保和包大拿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管官员任命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管官员任命的官人,是掌权的宦官田令孜的收纳户,所以买官的事,百验百灵。又道是无巧不成书,当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才得到了任命,就患病去世了,委任文书还在吏部。主管官员任命的官人,收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了,把郭翰的委任文书转给了郭七郎。郭七郎从此就改名做了郭翰。

  张多保和包大拿到了横州刺史的委任文书,千欢万喜,来见郭七郎,向他贺喜。郭七郎这时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叫了一些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宴,给郭七郎贺喜。郭七郎当天就换了官服。那一班闲汉晓得郭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吹捧,大吹大擂,吃了一天的酒。

  郭七郎在京城,一向是有名的大手大脚花钱的人,一旦得了刺史的官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爪牙威。做总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商人,诈乡民,总是这一帮人了。

  郭七郎自从得了刺史的官职,身子好像在云雾里一般,急着想衣锦荣归。张多保设酒席为他饯行。起初那些往来的闲汉、姊妹都来送行。郭七郎这时的眼孔已经大了,神色骄傲,旁若无人,给送行的人都发了些赏赐。那些人让他是个现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

  这样起哄了几天,行装已经打点完备,郭七郎带着随从,齐齐整整起行,好不威风!他一路上想:“我家里资产既富有,我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哪里才打住。”心里十分喜欢,不觉每天卖弄出来。那些原来跟到京城的家人,又在新投靠的家人面前,夸说郭七郎家里如何富有。那些新投靠的家人听了,越发欢喜,都说是投靠了好主人,一路上耀武扬威。

  郭七郎一行,看看到了江陵地境。郭七郎一看,吃了一惊。只见人烟稀少,田园荒芜。眼前到处是坏屋断墙,尸骸遍地,看不见一个活人。如果不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了。郭七郎看见了这个景象,心头扑扑地跳个不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都成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全不知去向。郭七郎慌慌张张,走投无路,派人四处找寻。

  找寻了三四天,才遇着了旧时的邻人,问明了详细情况。郭七郎这才知道,因为王仙芝作乱,当地被盗兵抢劫,弟弟被盗兵杀了,妹妹被抢去了,不知存亡,只剩得老母和两个丫头,寄住在古庙旁边的两间茅屋里。家人都已经各自逃窜了,钱财已经全没有了。老母没有办法,只得和两个丫头替人缝补针线,得钱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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