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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钱多处白丁横带(2)

  郭七郎听了,非常悲痛,急忙领了随从,奔老母住的地方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说:“哪知道你走以后,家里就遭了这样的大难。你弟弟和妹妹都死了,家财都没有了。”郭七郎哭完了,擦着眼泪说:“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悲伤也没有什么益处。亏得儿子已经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的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老母说:“儿得了什么官?”郭七郎说:“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说:“怎么能够得到这样高的官职?”郭七郎说:“当今宦官当权,有很多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要债,他本利全还了,钱全放在身边,所以拿了几百万钱,得到了这个官职。现在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郭七郎叫随从取官服过来穿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的随从都来磕头,称母亲为太夫人。母亲见了这光景,虽然有些喜欢,但还是叹了口气,说:“你在外边当了官,却不知道家里家破人散,分文没有了。如果不拿钱去买这官,多带些钱回来用也好。”郭七郎说:“母亲真是女人家见识,做了官,还怕少钱财?现在哪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都卷了归家的?现在家业既然没有了,不如干脆撇下这里,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刺史,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什么难处!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够使用的了。母亲不必忧虑。”母亲这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地说:“亏得儿子当了官,有作为,真是谢天谢地!如果不是你回来.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你什么时候动身?”郭七郎说:“儿子原想这次回来,娶个好媳妇,同享荣华。现在看这个样子,等不得做这事了。只好等到了任以后,再做商量。现在先请母亲上船安息。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牵挂的了,明天换个大船,选个好日子开船,早一天到任也好。”

  当天晚上,郭七郎请母亲先搬到了船上。茅舍里的破锅、破碗、破罐全部不要了。又吩咐随从,雇了一只往粤西长行的官船。第二天,把行李搬了过去,放在舱中,烧了利市神福,吹打着开船。这时老母和郭七郎都精神舒畅,志气轩昂。郭七郎没有受苦,是一路兴旺过来的,虽然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经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到天上,不知身子有多大了。

  一路行去,过了长沙,进入湘江,停泊在永州。州北江边有个佛寺,名叫兜率禅院,舟人准备泊船在这里过夜,看见岸边有一株要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榕树,于是就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

  郭七郎同老母下船,进寺游览,随从撑起伞盖跟在后面。寺里的僧人见是官员,出来迎接。进到寺内,僧人送上茶,又悄悄向随从打听郭七郎的来历。随从回答说:“这是现任粤西横州刺史。”僧人听说是现任的官,于是愈加恭敬。主僧亲自陪侍,指引郭七郎和老母,到寺内各处游玩。那老母只要看见佛菩萨像,就磕头礼拜,谢佛菩萨保佑。直到天晚,才回船安息。

  黄昏时候,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不一会儿,天昏地暗,风雨大作。众人听见风势很大,心里惊惶。那艄公心想:?“江风虽猛,亏得把船系在大树上,根生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地一声巨响,原来那株榕树年深月久,根部生长把河岸给拱松了;又加上长江巨浪,日夜淘洗,河岸怎么会牢固?那榕树太大了,十分招风,怎禁得这一只笨重的船,又系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的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拉一声,竟向船上倒来,把船打得粉碎。只见江水乱滚进来,船已经沉了。

  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了起来。郭七郎从梦中惊醒,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就和艄公一起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到岸上。他急忙从舱中水里,把母亲扶了出来,搀到岸上,逃得了性命。而后舱睡的丫头和仆人,以及舱中的行李,全部被江水吞没了。这时深夜昏黑,佛寺山门紧闭,没有地方叫唤,三个人只得披着湿衣,捶胸跌脚地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郭七郎急忙走进寺中,找昨天接待他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慌张的样子,问道:“是不是遇上强盗了?”郭七郎把树倒船沉的事,说了一遍。寺僧急忙走出来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的大榕树倒来压在船上。寺僧吃了一惊,急忙叫寺内的火工,同艄公一起到破板舱中,找寻东西。找了半天,东西全被大浪打去,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连那张委任文书也没有了。

  寺僧把老母请进一间静室,暂时安住。郭七郎和老母商量,准备到州牧那里,去陈告情由,等零陵州官署替他开了江中遇风船沉的文书,还可以赴任。计议已定,他去求寺僧,麻烦他派人到零陵州官署去一趟。寺僧和州里的人十分熟悉,果然叫人去报了。

  郭七郎的老母原本就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吓坏了再恢复过来的。怎么禁得夜来这一惊。而且丫头和仆人全死了,钱财和行李也都没有了,心中苦楚,面如蜡色,饮食不进,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不得身了。郭七郎见了,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然是遭了这大祸,儿子的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就好了。”老母带着哭声说:“儿!你娘心胆全碎了,眼见得没有活的人了,还说这太平的话做什么!就是你做了官,娘也看不着了。”郭七郎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在地方开个文书,前往横州上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了没两天,就呜呼哀哉了。

  郭七郎痛哭了一场,无计可施。又和僧人商量,只得自己到零陵州去哀告州牧。零陵州州牧几天前曾经看见郭七郎失事的报单,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他又是隔省的上司,不好推得干净。于是派人替郭七郎殡葬了母亲,又重重资助了郭七郎路费,以礼送他出门。

  郭七郎亏得州牧周全,把母亲安葬了,但按制度,母亲去世,得停职在家守孝,因此不能到横州去上任了。寺僧看见郭七郎没有了现职,渐渐怠慢起来,不肯留他在寺里继续住了。郭七郎要回故乡,可故乡已经无家可归。没奈何,他只好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

  这人是他父亲在的时候,出外经商的时候认得的。

  郭七郎现在是钱物都没有了,只有州牧资助的路费,日吃日减,用不了多久,看看没有了。那些做生意的人,有什么情谊?见郭七郎没有了钱,日渐有些怨恨起来,不免茶迟饭晏,箸长碗短。郭七郎感觉到了,就发话说:“我也是一郡之主,当的是一路诸侯。现在虽然丁忧,以后还有日子。怎么这样轻薄待我?”店主人说:“说不得一郡两郡,就是皇帝失了势,也要忍些饥饿,吃些粗粮。何况你是还没有到任的官!就是到任的官,我们又不是什么横州的百姓,怎么该供养你?我们这样的人家,不干活不行,养不起吃白食的。”郭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羞忍耐。

  又过了两天,店主人寻事吵闹,越发看不得了。郭七郎说:?“主人家,我在这里是异乡,没有一处亲朋可去。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有什么能找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店主人说:“你这样的人,种火又长,拄门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如果要找衣食,就要把个‘官’字搁起来,像平常的佣工一样做活,才可以度日。你却怎么干得了?”郭七郎听店主人说到像平常的佣工一样做活,气愤地说:“我也是一方的官员,怎么到了这样的地步?”

  郭七郎想到零陵州州牧以前待他很好,就想再将现在苦情告诉他,他一定会帮忙,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管的地方不成?郭七郎于是写了个帖子,又没有一个人跟随,只好自家拿了,精神不振地走到州衙门前,来递帖子。那衙门中人见他这般模样,认为一定是打秋风没廉耻的,连帖子也不肯收他的。郭七郎再三央求,把自己的事一一说了,其中替他母亲殡葬,以及赠路费的事,这衙门中的人都是晓得的。这才把帖子接了进去,呈给了州牧。州牧看了,十分不高兴,说:“这人怎么这样不识时务。以前我见他在本州出事,又看在上司的体面上,极力周全他,让他走了。现在他怎么又来纠缠?或者连以前的事,也未必是真的,多半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也说不定。即使是真的,也一定是个无耻的人,还有许多贪得无厌的地方。我本来是好意,却引鬼上门。我现在不便追究,只是不理他就是了。”于是吩咐门上,说“概不见客”,把帖子退还给了郭七郎。

  郭七郎受了这一场冷落,却又不想回住处,于是在衙门前守候,等州牧出来的时候,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听见喊声,问道:“是什么人在叫喊?”郭七郎口里高声回答说:“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问:“有什么凭据?”郭七郎说:“原有委任文书,在大风沉船的时候,掉在江里了。”州牧说:“既然没有凭据,谁知道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也已经送过路费了,怎么还老是在这里纠缠?一定是无赖。不要讨打,快走!”左右侍卫看见本官发怒,乱棒向郭七郎打来。郭七郎只得闪开了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得。他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住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经打听到了郭七郎在州里的情况,故意问他:?“刚才见到州里的相公,招待得怎么样?”郭七郎听了,羞惭满面,只叹了口气,不敢出声。店主人说:“我叫你把‘官’字搁起来,你却不听我的,偏要受人怠慢。现在的时势,就是个空名的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只有靠着自家的气力,才能挣得饭吃。你不要痴了!”郭七郎说:“你叫我做什么勾当好?”店主人说:“你自己想一下,身上有什么本事?”郭七郎说:“我没有别的本事,只是小时候随着父亲走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掌舵的事,全晓得一些。”店主人听了,高兴地说:“这个就好了!我这里码头上来往船只多,就是缺少掌舵的。我推荐你去,好歹找几贯钱来,饿不死你了。”郭七郎没有奈何,只得依从。

  从此,郭七郎就在往来的船只上,替别人掌舵度日。干了一些时候,得了几贯工钱,回到店里来。永州市上的人认得他,晓得他以前的事,就给他取一个名,叫做“掌舵郭刺史”。只要找他掌舵的船,便指名来问郭刺史。

  郭七郎在船上混了两年,挨满了服丧期,可是身边没有了委任文书,去补不得官了。如果要到京城里再去打通关节,还要照以前一样,要几千缗。现在郭七郎从哪里去找那么多钱?他只得死心塌地,靠着船上谋生。当初郭七郎做刺史时,像个官员;现在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和那些篙工水手一样了。可笑一个一郡的刺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的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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