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粉卷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9)

　　空中的愁云似乎沾着水汽，绵密的细雨飘洒过后，吴宫中的残花洒落一地。娇柔的宫花最经不住风雨，满地落红令人无限怜惜，就连过路的飞燕也学着人的姿态紧紧偎依在花下。

　　景物的悲愁更使纳兰变得苦闷，“人说病宜随月减”，可他却自叹“恹恹却与春同”，他的病痛并没有随着时光飞逝而好转，反倒像那暮春似的萎靡颓丧。强忍病痛走出门外，只见那蝴蝶在花丛间飞舞流连，久久不愿离去，而梁上的燕子早就成双成对地飞走了，无奈只能对着那空荡荡的屋梁苦笑一声。

　　纳兰心中悲苦，并且无处排解，恰恰他又是不懂潇洒。假如他能占陶潜的两分豁达，在失意时还能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情致，或者他要是有有李白的三分洒脱，就算散尽千金还能“仰天大笑出门去”，又或者他要是能有苏东坡的五分达观，就算官场几次受挫还要与清风明月作伴，泛舟出游，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他只要得他三人的几分性情，也许就可以快乐一些、乐观一些，也不至于在年华最盛、才学丰盈的年纪便终结了人生。

　　纳兰是个风流才子，但绝非潇洒的文人。每一首词都充盈着悲愁之感，句句惹人垂泪，这一首满含兴亡感慨的《临江乡》就是佐证。

　　临江仙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①。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唐风间阻②，错教人恨无情。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③。

　　【注解】

　　①严城：守备很严的城防。

　　②翟唐：即翟塘峡，间阻：阻隔，间隔。

　　③护花铃：为驱赶鸟雀保护花朵的一种铃。

　　【典评】

　　纳兰词这首《临江仙））寥寥几句悲切缠绵，催人泪下。言辞之间情真意切、描写了他与恋人不得不失约一段经历。纳兰作为丞相之子、御前侍卫的身份却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特权，由于宫闱之隔，尽管刻骨相思，却只能回忆甜蜜的相遇之初欢愉的时光了。

　　三更时分，当风定夜静，相约之人却很久不来，等待的心情犹疑不定于是“鼠窥灯”三字令人记起秦少游《如梦令》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的寒意

　　纳兰在这里设想，恋人们一定遭遇了像瞿塘峡的风一样的变故，才无法来赴约。而且此刻伊人只能正在独倚高楼，苦无良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条多深的鸿沟，纳兰肯定是心知肚明，然而也无奈之极，只得任由情绪慢慢陷入着无法摆脱的相思之中。

　　“小阑干外寂无声”，深夜的难眠迫使让人沉入回忆，昔日与恋人在回廊约会的场面婉在，而如今，只剩下护花的铃声微微颤动，空留断肠人无语亦无言。

　　临江仙

　　长记碧纱窗外语①，秋风吹送归鸦。片帆从此寄天涯②，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

　　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水带轻霞，画船人似月③，细雨落杨花。

　　【注解】

　　①碧纱窗：装有绿色薄纱的窗子。

　　②片帆：孤舟，一艘船。

　　③画船：装饰华丽的游船。南朝梁元帝《玄圃牛渚矶碑》：“画船向浦，锦缆牵矶。”

　　【典评】

　　二人分离的时候还是秋季。萧肃的秋风催促着寒鸦归巢，彼时正是日暮时分。纳兰与妻子曾经在碧纱窗前低语话别，似乎耳畔还回响着那别离的不舍话语，恍惚间已经过去半年，春色早已弥漫于天地间，而自己却依然无法定夺归期。

　　这首词开篇就是“长记”二字，不但抒发了纳兰对妻子的相思之情，也隐含着一丝肩负王命、无法回到家园的抱怨。夫妻二人已经分离了好长时间，他就像一只漂泊在天地间的孤船，“片帆”二字形象地勾勒出了词人独自一人行走在外的落寞和寂寥。

　　“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二句写他在旅店里惊醒，梦中都是家乡的景致，娇妻的容貌，可醒来后，却只看见一豆孤灯在黑暗里跳跃着，心里一阵悸动，这时的月亮才刚刚西斜，这番纠结后绝难成眠。

　　肩负皇命，不免就会身不由己。已经分别很长时间了，纳兰迫切地想要回到家里，可他却不能归去，怪不得他要感慨：“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

　　呐兰这么想着，实际上写出了主题相同，而意境相异的佳作，每一句都有自己的悲痛，每一首都有自己的别致之处。

　　古往今来有许多思乡词得以传世，而相思词甚多，可思乡的大约都是云游在外的旅人浪子，患相思病的却大多为闺中女儿。在那些表达男女相思的诗词中，思女怨妇的形象比比皆是，男思女昔却十分少见。放眼望去，好像到处都是倚楼远眺天际的思妇怨女，随便翻开唐诗宋词的几页都可以看到许多念念不忘旧情、怕郎去、等郎归的痴女子。

　　所以，纳兰是为真性情，敢说，敢爱，实为旷世风流才子。

　　临江仙

　　塞上得家报，云秋海棠开矣，赋此①。

　　六曲阑干三夜雨，倩谁护取娇慵②？可怜寂寞粉墙东，已分裙衩③绿，犹裹泪绡红④。

　　曾记鬓边斜落下，半床凉月惺忪⑤。旧欢如在梦魂中，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

　　【注解】

　　①秋海棠：多年生草本植物，又叫“八月春”、“断肠花”。《采兰杂志》记载：一位古代妇女思念自己的情人，可无法相聚，因此常常在墙角处痛哭，眼泪落入土里，后来就在眼泪滴落的地方长出了一株植物，模样妩媚动人，花色与妇人的脸绝无二致，叶子正面绿、背面红的小草，秋天开花，称作“断肠草”。《本草纲目拾遗》也有记载：“相传昔人有以思而喷血阶下，遂生此草，故亦名‘相思草’。”纳兰性德或奉命出巡，或扈从皇帝，在塞外得到家书后写下此词。

　　②娇慵：指女子娇弱倦怠的姿态，此处指秋海棠花。这是作者的想像，为拟人手法。

　　③裙钗：裙子和头钗都是妇女的衣饰，古时用于借指女子。

　　④绡红：用生丝织就的薄绢、薄纱。

　　⑤惺忪：形容刚醒来、尚未完全清醒的状态。

　　【典评】

　　引句“塞上得家报，云秋海棠开矣，赋此”寥寥十三个字，却如云出岫，心中的孤寂感咕噜着涌了上来。离人在异乡收到了家书，也许一低头便柔肠寸断了。

　　秋海棠，又称为“断肠花”、“相思花”，传说唐婉曾经在陆游远行之际赠送此花。断肠是苦，相思却甜，同一种花儿，到底有何寓意呢？

　　秋海棠香艳而多情，想来纳兰每每看见时必会想起心上人吧？“已分裙衩绿，犹裹汨绡红”，花朵娇红，枝叶青绿，像极了红衫绿裙的美人伫立在粉墙下。许多男人形容女子容貌时都爱说“花似人艳，人比花娇”，恶俗之极。可真正地爱上后，那位女子真正地烙于你的心上时，你就懂得了那最是一低头的风情，似花枝轻摇，又似花露滚落。

　　纳兰的妻子优雅清丽，一如随风扭动腰肢的秋海棠般娇而不艳。一句“曾记鬓边斜落下，半床凉月惺忪”，可见纳兰对爱妻的印象是如此梦幻。

　　明明夜已深，她却不知为何突然醒了，半抬的睡眼惺忪着，白日里簪下的秋海棠仍在鬓边垂着，清冷的月光倾泻半床，好像才从仙境而来的仙子，更添了几分娇媚慵懒之意。

　　“旧欢如在梦魂中”，眼前的这一切是真还是假，是实还是虚？恐怕纳兰自己也无从谈起，爱妻的模样早已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他的脑海里，他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内心。道不完的如梦旧情，可能读罢一阕词后，只记得那句“旧欢如梦”。

　　旧爱已逝，新欢如何？或许这位续娶的夫人深深地爱着纳兰，想来她是很年轻的，看到明媚的花开，赶紧簪一朵垂于鬓下，欢喜地为夫君写去家书，小女儿的情态跃然纸上。海棠还是那枝海棠，她怎知那簪花模样像极了昔年的旧人？怎教纳兰不感慨“旧欢如梦”？。塞外西风已荒，连着天际的枯黄更令离人心中愁苦思乡。

　　身在塞上，心里却时刻惦念着家中。逝去的时光只能在梦中再相见，而如今早已肝肠寸断，秋风又何必再来滋扰呢？

　　临江仙 永平道中①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②。缄书③欲寄又还休，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卢龙④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注解】

　　①永平：清代永平府，在今山海关一带，滦河流经此地，清代属永平府。

　　②飕飕：形容雨声。

　　③缄书：书信。

　　④卢龙：今山海关西南一带

　　【典评】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词人在开篇就描写了自己寂寞的羁旅愁思。离家万里之遥，无法与爱妻挚友互通书信。偎着薄薄的被子，早晨醒来时，听着冷雨的飕飕声，此时会不会有谁在想念自己呢？纳兰想写一封书信寄给家里的妻子，以寄托思念之情，可家信写罢时，他又想起自己长年奔波在外，害怕妻子听到自己生病的消息后，会更加哀愁，更加憔悴了。这句表达了纳兰尽管在羁旅途中患病，可依然对妻子有着深深的关爱。

　　临江仙 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①。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②。

　　独卧文园方病渴③，强拈红豆酬卿④。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注解】

　　①星星：同“猩猩”，形容樱桃的猩红色泽。

　　②玉壶冰：是一种酒名。宋叶梦得《浣溪沙·送卢》词：“荷叶荷花水底天，玉壶冰酒酿新泉，一欢聊复记他年。”

　　③文园方病渴：汉司马相如曾经出任孝文园令，“常有消渴疾”，所以称作病闲居，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后遂以“文园病”指消渴病，此处是指落魄文人的病困潦倒。

　　④红豆：此处代指樱桃。

　　【典评】

　　辽、金都有“荐新”、“献时新”的旧俗，或者是皇帝赏赐大臣，亦或者达官显贵相互赠送才成熟的水果珍品，而一直以来樱桃都被视作果中之珍，所以在仲夏成熟时互相馈赠。从词题“谢响樱桃”来看，是说纳兰得到了挚友相赠的樱桃，因此填写了这首词以作答谢，可是，这首词是否真的为了应酬而写呢？词人开篇就化用了杜甫诗中的“绿叶成阴子满枝”，借此表达了悲惜之情。

　　“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纳兰在这句又用到了“红泪”的典故，魏文帝曹丕的爱妾薛灵芸在赶赴京都时，在即将与父母分别时泪流满面，侍从们用玉唾壶为她盛泪，泪水滴在壶中后就成了红色，还未抵达京师，壶里的眼泪已呈现一片血色，因此后世称女子的眼泪为“红泪”。在纳兰的眼里，表妹赠给他的宫中樱桃，就好像是点滴的泪水，苦酒一般令他沉醉其中。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纳兰在这句里也用到一个典故。据史记《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汉司马相如曾经出任孝文园令，“常有消渴疾”，所以称为病闲居，后世用“文园病”来代指消渴病，此处纳兰自比作司马相如，是说自己正失意卧病在床，而你为我送来了樱桃，那我就强忍病痛，以作酬答。

　　临江仙 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①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②。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③。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④。

　　【注解】

　　①层冰：厚冰。出自宋代辛弃疾的《念奴娇·和南涧载酒见过雪楼观雪》词：“便拟明年。人间挥汗，留取层冰洁。”

　　②疏疏：稀松的样子。出自唐代贾岛的《光州王建使君水亭作》诗：“夕阳庭眺，槐的滴疏疏。”

　　③春山：春天的山。又因春天的山为青黛色，借指女子的眉毛，或代指女子。此处指代亡妻。

　　④眉弯：弯弯的眉毛，也指眉目间的神情。清龚自珍《太常行》词：“似他身世，似他心性，无恨到眉弯。”

　　【典评】

　　这首词借咏寒柳而抒发伤情，风格婉约含蓄、意境深幽高远，是一首咏物佳作。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对这首词的评价很高：“余最爱其《临江仙·寒柳》云：‘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言中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纳兰词亦以此篇为压卷。”

　　纳兰在开篇时就设问“飞絮飞花何处是”，那些随风飘扬的柳絮杨花身在何方？“层冰积雪摧残”，原来是被层层厚的冰雪摧残了生命。“疏疏一树五更寒”与“寒柳”词题相呼应，“疏疏一树”四个字本身就带着一股寒意，稀疏杂乱，更何况是冷冬寒天的五更，就更觉得冷清悲凄了。

　　上片的末句使清冷里升起了些许温暖，“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明月映照着柳树，柔弱的枝条越发憔悴，也更令人疼惜。

　　下片“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纳兰在茂盛的柳条垂落时思及亡妻，微风轻拂，柳树便摇曳着曼妙的身姿，像极了妻子的倩影。

　　“湔裙梦断续应难”中“湔裙”是谓洗裙，后世认为“湔裙”是指怀有身孕的妇女前去水边洗裙，可以使分娩顺利成功。此处纳兰化用这个典故，是暗指爱妻卢氏死于难产。

　　冬天过去后，就迎来了暖春。绵延的春山像一抹黛色，如同爱妻的眉一般生动。但纳兰并不为好时节的到来而激动。自从爱妻逝去，他的世界就再没有了春天，因此他在末句发出了“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的感慨。这凝重的叹息声里，饱含着多少悲凉与感伤。

　　临江仙

　　夜来带得些儿雪，冻云一树垂垂①。东风回首不胜悲。叶干丝未尽，未死只颦眉。

　　可忆红泥亭子外②，纤腰舞困因谁。如今寂寞待入归。明年依旧绿，知否系斑骓③。

　　【注解】

　　①冻云：冷冬的阴云。宋陆游《好事近》词：“扶杖冻云深处，探溪梅消息。”

　　②红泥亭子：红亭或长亭。古时路途中供行人休息或送别的地方。

　　③斑骓：毛色青白相间的马匹。唐李商隐《无题》：“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典评】

　　这首《临江仙》为咏柳之作，以意境别致见长。因为他吟咏的对象并非春柳，而是一株寒冬雪后的枯柳，令分离的感伤意境外又添了几分料峭，令人读罢寒意顿生。

　　这株冬柳在这首《临江仙》中的处境非常惨淡，不但要与凄厉的寒风抗争，而且要经受着霜雪的欺凌。纳兰看见它时，那枯瘦的树干上还压着昨夜落下的厚雪，看去如同片片浮云飘落于树端，只是毕竟浮云是轻飘，而那厚重的积雪却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寒风猎猎，想起和煦温暖的春光，悲苦凄凉之感不由地涌上心头。枝干早已光秃秃的，可柳丝还残存一丝生机，如同病人似的凝着眉头，像极了愁病交加的自己。

　　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纳兰陷入了回忆：从前你我二人在红亭分别时，正是春光灿烂时，“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轻风拂动着柳梢，垂柳也为了我们而摇曳生姿。现在只留我一人伫立在红亭中，“寂寞待人归”。

　　追忆过去，思及今日：等熬过这寒冷的冬天，来年春天时红亭的垂柳还会变绿，可不知那时还有没有人在那儿系上骏马，长亭话别？就算再有人，恐怕你我也再无缘相见了。

　　通常说来，国家大事很少出现在纳兰的词中，没有豪言壮语，甚至也绝少描写大江河山的壮丽景色。他就那么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或悼念、或缅怀、或哀叹，那是最最真实的纳兰，无人能懂他的孤独，他的灵魂只属于自己。所以有人评论他霸道，写出了无数好词供后人欣赏学习，可真正的拥有者只有他自己，可也有人说他无私，每一首词都直指人心，与世俗功利绝无关系。

　　临江仙 寄严荪友

　　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①。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②，分明却到梁溪③。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

　　【注解】

　　①初莺：借喻暮春时分。早雁：指秋来的时候。

　　②生小：幼小的时候。

　　③梁溪：指严荪友的家乡。

　　【典评】

　　“别后闲情何所寄”，纳兰在开篇就直抒胸臆，抒发了自己对严绳孙的想念之情。自从与友人分离，纳兰就觉得不再有寄托，因此时刻都在盼望着何时再相见。“初莺早雁相思”，这里的“初莺”是指代暮春时节，而“早雁”是借指秋来的时候，可以看出纳兰和严绳孙已分开很长时间，所以在这季节更替时，他越发地牵挂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