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粉卷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10)

　　下片起始两句描写了梦里的情景。“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我从来都不知道去向江南的路，可是在梦中却分明去了你的家乡梁溪，可见纳兰的思友心切，甚至心生幻觉，在梦境中和分离已久的故人相见，怎奈天不遂人愿，正当纳兰要与友人互诉衷肠时，窗外却传来了晨鸡的鸣声，惊扰了这难得的美梦，令人无限惆怅。

　　临江仙 孤雁

　　霜冷离鸿惊失伴①，有人同病相怜。拟②凭尺素寄愁边③。愁多书屡易，双泪落灯前。

　　莫对月明思往事，也知消减年年。无端嘹唳一声传④。西风吹只影，刚是早秋天。

　　【注解】

　　①离鸿：离群的大雁，比喻远离的亲人。

　　②拟：起草。

　　③尺素：小幅的绢帛，古人多用于写信。也指书信。陆机《文赋》：“函绵邈于尺素。”

　　④嘹唳：形容声音的清亮悲凉，此处指离群大雁的哀鸣声。唐陈子昂《西还至散关答乔补阕知之》诗：“葳蕤苍梧凤，嘹唳白露蝉。”

　　【典评】

　　无论后世为纳兰的词写下多少注释，而真正懂得他的人没几个。他的词集名为《饮水词》，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最终纳兰都未寻得一位知他冷暖的人。他的心事在天地之间四处飘零，好同离群的孤雁无处寄托。

　　这首词是典型的咏物抒情之作，明面是写离群孤雁，而实际在写孤苦的自己。后人猜测这首词可能写在纳兰某次扈从康熙出游或者外出塞外执行任务的路上。一路车马劳顿，没有爱妻前来嘘寒问暖，也没有好友的把酒言欢，羁旅悲愁无处发泄，不免心中惆怅。他骑马驰骋在原野上，突然抬头听到了一只离群孤雁的悲鸣声，心中顿时涌出“同病相怜”之感，所以这首词正是见证了这段旅途。

　　为情所困的人最容易追忆从前，纳兰告诫自己说：“莫对月明思往事。”那只能使人更加悲苦，陷入空无而无法自拔，可这个提醒是最苍白无力的，否则纳兰也不会那般忧愁了。

　　云中突然传来了声声孤雁的哀鸣声，仰头望去，那孤独的影子在初秋的寒风里渐渐远去了。

　　“西风吹只影，刚是早秋天”，天上的孤雁与地上的旅人无法分辨清楚，因此，那孤单的“只影”不但是离雁，也是人，一语双关，令人无限遐想，留下了广阔的想像空间。

　　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①，犹记手生疏②。

　　倦眼③乍低缃帙乱④，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注解】

　　①鸳鸯小字：出自《全元散曲·水仙子·冬》：“意悬悬诉不尽相思谩写下鸳鸯字，空吟就花月词，凭何人付与娇姿。”鸳鸯本是一种观赏型鸟类，因雌雄双宿双飞而被人们视为忠贞爱情的象征。鸳鸯小字则指饱含深厚情意的词赋。

　　②生疏：不娴熟。

　　③倦眼：指倦于阅视的或疲劳的眼睛。

　　④缃帙：一种浅黄色的书套。也用于泛指书本和书籍。

　　【典评】

　　许多名家的诗词中都有过芭蕉的身影，那么，它作为一种鲜翠常绿的植物，为何总与愁思悲切紧紧联系呢？李清照曾经写过：“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雨丝顺着芭蕉宽大的叶片滴答落地，一刻不停，心中的愁思便更汹涌了。王维的《雪打芭蕉》让人不觉忘记了夏日的酷暑，白石老人的《芭蕉图》更是酣畅淋漓；吴文英的《唐多令》中写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让人听后心中悲切万分。还有广东著名曲目《雨打芭蕉》，芭蕉的形象经由各种乐器交织演绎后更是凄凉无比，急促的雨点拍打着叶片，心思便随着这嘈切的声音而焦躁起来，伴随而来的就是绵长的悲伤。

　　“点滴芭蕉心欲碎”，首句即确定了这首词的基调，低沉、悲伤、哀愁。而“忆当初”，只三个字就将纳兰的心思刻画得淋漓尽致，他并非在学别人“为赋新词强说愁”，也不是矫情做作，他的所思所想都是自己最真实的人生经历。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是旧时书未得到妥善保管而模糊不清了么？痴情若纳兰那般，金钱和功名尚不及院中那株合欢树的万分之一。是痛，是悲，是伤，令他泪水朦胧。

　　本以为心已死，情已尽，怎堪绵绵相思日夜来袭？也罢，只盼来世再相逢。

　　少年游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①，等闲谈笑，称意②即相宜③。

　　十年青鸟音尘断④，往事不胜思。一钩⑤残照⑥，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注解】

　　①寻常：平常。风月：本义是指清风明月，后人用于指男欢女爱。

　　②称意：与心意相符，如意。

　　③相宜：适合。

　　④青鸟：是三只神话传说里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又，汉班固《汉武故事》云：“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两青乌如乌，侠侍王母傍。”后遂以“青鸟”为信使的代称。

　　⑤一钩：钩，是一种形状弯曲，用来探取和悬挂器物的工具，在此用于形容残月的形状。

　　⑥残照：此处是指月亮西下的余光。

　　【典评】

　　假如这首《少年游》单论遣词造句，在纳兰众多词作中它实在不算出彩。后人们之所以推崇这首词，是因为纳兰用最寻常的意象营造出了最打动人心的情景，不管是残月还是纷飞的柳絮，在他的笔下都拥有了直指人心的力道。

　　纳兰词的主题大多是哀愁悲凄的，尤其是他的悼亡词，“悲”、“愁”、“孤苦”这一类的字眼充斥其间。而这首《少年游》则并非如此，全词从始至终只出现过两个相对消极的意象，“残照”和“飞絮”，但仍旧令人读罢唏嘘不已。因为每个读者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我们都曾经为了失去而悲痛过，只是凡夫俗子的我们经不住世事诱惑，随着时光推移，曾经重要的事和人都如同一阵轻飘飘的风挥散不见了。纳兰是旷世痴情人，因此他的失去和痛惜比我们来得更炽烈，也更悲切。

　　懂纳兰的人都欣赏这句“称意即相宜”。近似白话的一句词，合乎心意便是最适合的，其中蕴含着最浅显也最深奥的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事业也好，爱情也罢，我们为自己定下了许多目标。可是我们为之奋斗努力时，往往都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这是不是我们想要的？或者说，这是不是适合我们的？大多数人只是羡慕别人拥有了什么，然后也去努力渴望得到这些，只是，当你身心俱疲时，却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捧在手中的东西，岂不是很悲惨？

　　因此，纳兰写下这首《少年游》不仅仅是为了渲泄自己心中的苦闷愁思，同时也让我们明白，一定要把握飞快流逝的时光，遵从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切不可在永远失去后才念起当时的绝种风情。

　　茶瓶儿

　　杨花糁径①樱桃落。绿阴下晴波燕掠②，好景成担阁③。秋千背倚，风态宛如昨④。

　　可惜春来总萧索。人瘦损纸鸢风恶⑤。多少芳笺约⑥，青鸾去也⑦，谁与劝孤酌。

　　【注解】

　　①糁径：散落在小路上。出自杜甫《绝句漫兴》：“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糁，熟后的米粒，在此是洒落的意思。径，小路，亦指道路。

　　②晴波：阳光下的水纹波浪。唐杨炯《浮沤赋》：“状若初莲出浦，映晴波而未开。”

　　③担阁：耽误。

　　④风态：风姿仪态。宛如：如同。

　　⑤瘦损：消瘦。纸鸢：纸札的鸢，用于代指风筝。

　　⑥芳笺：散发着香味的信笺。

　　⑦青鸾：本为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送信的青鸟，在此代指女子。宋柳水《木兰花》：“坐中少年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典评】

　　这首词描写的是离愁别怨，是纳兰词的一贯主题。

　　上片主要写景，利用意象来渲染氛围，这也是纳兰的风格。前三句中的“杨花”、“樱桃”、“晴波”等等都是实景，一句“好景成担阁”点出了整首词的主题，也确立了基调。后两句写的则是虚景，也就是纳兰在此情此景下想像中的景象。

　　下片既抒情也写景。本来是大地回春的时节，万物复苏，生机勃发，一句“可惜春来总萧索”令人如坠冰窟，“可惜”一词承接上片的“成担阁”，也启开下片的孤苦悲凄。最后一句反问更是流露出了无可奈何的伤感。

　　这首词在整体结构上有着非常浓郁的纳兰特征。纳兰出身名门，又是皇帝扈从的身份，因此见惯了山河大川的旖旎景色。他每每都能从中找到一个切入点，将自身情绪巧妙地置于其中。纳兰一开始就运用起兴手法为读者营造了一幅美丽的画面，而并未急于表述自己的感情，是为了烘托气氛，也是为了更反衬出内心的悲苦。

　　许多地方都保留着清明时节放风筝的习俗，而孤独的纳兰就像空中的单薄纸鸢一样，被恶劣的东风吹得七零八落。

　　青鸟为何物？也许世人从未见过，它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它的生命只为爱情而存在，它的天籁之音也只为爱情而唱。青鸟的一生都在追寻另一只青鸟，它们渴求着来自对方的关怀理解，尽管穷其生命也不可能做到，因为青鸟是独一无二的。后人敬佩青鸟的执着，因此将之视为忠贞爱情的象征，也用于代指贞烈女子。

　　纳兰何尝不是那只孤傲的青鸟呢？可以说他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彼此挚爱的伴侣。可是他又是不幸的，爱妻的早逝曾令他一蹶不振，他的内心和精神也一并随她而去，留在世上的只是一副皮囊。

　　末尾一句“谁与劝孤酌”道尽了纳兰心中的委屈愤懑。同样是残月孤照，花间饮酒，李太白豪爽地唱着“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而纳兰却凝眉低叹“谁与劝孤酌”。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难以想像一个封建社会的贵胄公子竟然会被男女感情影响终生，可见纳兰痴情之深，用情之重，好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忆王孙

　　暗怜双绁郁金香①。欲梦天涯思转长。几夜东风昨夜霜②，减容光③。莫为繁花又断肠。

　　【注解】

　　①绁：拴、缚，这里指双花并蒂而生。郁金香：供观赏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叶阔披针形有白粉，花色艳丽，花瓣倒卵形，结蒴果。

　　②霜：水汽在温度很低时出现的一种凝华现象，与雪相似。此处意为残败。

　　③容光：脸上的光采，亦引申为事物的容貌。

　　【典评】

　　“双绁”二字解法颇多，一般作作双枝之解——并蒂绽放的郁金香，隐约含有连理枝的意思，更衬得纳兰形单影只的孤苦无依。历史还有一种解法认为“双绁”是代指古时女子的袜子。相传古时有一种与衣服相连的女袜，而“绁”的本意就是将袜子与衣服连接起来的那条丝绳，在此借指整个袜子，“郁金香”可能则是袜子上面的花纹，所以这里的“双绁郁金香”应该是指女子之物。认真思量，似乎后解与词的意境更加一致，因此耐人寻味。

　　开篇一句“暗怜”，看到双生双开的并蒂花，不禁想起了陈年往事，思念越深心中的悲苦就越重。是不是这双郁金香含着什么深刻的情思？纳兰又为何犹抱琵琶，欲语还休，只能暗暗地任由心中的悲思与无处诉说的“怜””辗转反辙？花残了几分，柔肠便有几分醉，令人欲作天涯之思。好一个欲梦天涯！什么是欲？纳兰的欲就是一个此生绝难实现的梦想，一个对亡妻作出的无法实现的誓言。他不想得到什么，只渴望着挽回那些失去的，却遥遥无期。

　　无从考证此调作于何时，东风竟吹来了寒霜。古诗词中常用东风指代春风，多用于万物回春之时，融合生机之意。如此就应将东风理解为“郁金香”的春天，可为何纳兰会说“几夜春风昨夜霜”？许是春寒料峭时。假如说“双绁郁金香”所指为女子之物，那么这东风吹来的寒霜就能可以理解为词人的心爱之人香消玉损，这也吻合纳兰的切身经历。

　　这首小词言辞清淡，没有悼亡词厚重的悲痛，浅而婉转，意味深长。末句“莫为繁花又断肠”，不要再为花朵的凋残而徒增烦恼了，是词人对自己最无奈的慰藉。

　　忆王孙

　　刺桐花下是儿家①。已拆秋千未采茶。睡起重寻好梦赊②。忆交加③，倚著闲窗数落花。

　　【注解】

　　①儿家：古代青年女子的自称，亦是对其家的自称。

　　②赊：遥远、渺茫。

　　⑤交加：彼此交错。这里是指男女相互依偎的亲密动作。

　　【典评】

　　这首小令洋溢着清新自然的田园气息。近似白话，简短三十几字便将意象生动的勾勒出来，意境丰富。

　　开篇就表明这件事情发生于江南水乡的刺桐花下，下一句又点明了时间。古时人们有个拆秋千的习俗，大概是在寒食节前也就是农历二月初左右，人们渐渐开始忙于田地农活时，大人就会将小孩子们玩耍的秋千拆掉，让他们在田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每年的农历三月左右正是采茶时节，看来这首词应当就是作于采茶与春耕之间。

　　古人抒情相对隐晦一些，直抒胸臆的大开大合处理不当反而会被视为没有情思，因此许多文人都热衷起兴手法。先描写外界的景象或事件，由彼及此触发诗兴，再诉及自身感情，不但更加委婉含蓄，而且正像浦起龙说的：“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写法更容易吹皱人们心中的那池春水。

　　一句“睡起重寻好梦赊”令人落寞而惆怅。整夜的睡眠因为梦中有你而甜美万分，清醒后却再寻不见梦中人的容颜，只愿长眠不愿醒来。身边无人相伴，在这世间行走的只是一具形单影只的皮囊。回想起从前的亲密无间，一去不复返的温暖时光，一低头却看见了满地的落红，只好和着相思与悲苦默默地数着，一朵两朵……

　　末尾一句“倚着闲窗数落花”形神灵动，利落干脆，增加了不少蕴味。

　　忆王孙

　　西风一夜翦芭蕉。倦眼①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②。读《离骚》③。愁似湘江日夜潮。

　　【注解】

　　①倦眼：指疲于阅视或疲倦的眼睛。此处有悲伤之义。

　　②浊醪：也就是浊酒。醪，带糟的酒。

　　③《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为中国古代篇幅最长的抒情诗，收入《楚辞》。

　　【典评】

　　深秋时节，西风吹来了寒意。又捱过一个无眠夜，只听见凛冽的西风刮了整夜。园里的芭蕉林本来苍翠欲滴，此时却狼籍不堪。“悲哉，秋之为气兮，肃杀也！”放眼望去，目及之处全是秋色，令人心里不禁涌起凄凉之意，如何能受得了这般寂寥呢？只好就着一壶浊酒发泄满腔苦闷，勉强喝下后，翻看《离骚》，我心里的哀愁，竟似那三湘江水一样翻腾奔涌了。

　　这首词寥寥三十一字，可谓字字皆愁。比如“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愁似湘江日夜潮”。首句“西风一夜剪芭蕉”看似写景，“西风”、“芭蕉”为古时文人常用的两个意象，用来表凄凉、萧疏之意，是为“愁”。纳兰的这首词与其它古词不同，没有点到而止，而是放纵情感像大江长河那样奔泄千里。

　　这首词全篇写愁，就像湘江水一样滔滔不绝。西风引发了词人的愁思，这是第一愁；凄厉的西风将芭蕉树吹得七零八落，是第二愁：极力排解苦闷，将悲痛寄于酒，却借酒浇愁愁更愁，是为第三愁；喝罢翻读《离骚》，目光极尽之处全是愁，是第四愁；思量人生何处无愁，是第五愁。将愁绪如此铺陈直述，令读者有些压抑的感觉，像一重重无法逾越的山似的压过来。

　　纳兰词的风格就是直白真挚，抛开艺术价值和意义来说，他是最真实的。悲也好，伤也罢，都是他所经历的，所以他的词是写给自己、知己的心上人的，不会为读者的喜好而改变他的立意。

　　调笑令

　　明月。明月。曾照①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②，还似当年夜来。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③。

　　【注解】

　　①照：照耀，照射。此处可理解为拟人化，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