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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进门的时候,外面过去了一个驾马车的姑娘。他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他做梦去吧,”雷科尔?阿姆斯比戏谑道,“那姑娘才不会给他机会呢。”

  “她叫莫莉?普莱尔,”王尔德说,“她跟她妈妈住在几英里外的农庄里,霍布斯角这边。去年她爸爸死了,母女俩就相依为命。赶上教堂不忙的话,雷科尔也会抽空过去帮把手。”

  “西摩尔也会帮点儿忙。干点儿重活什么的。”

  “我猜,所以他觉得这小姑娘就是自己的人了,对吧?他怎么没去参军呢?”

  “这就是他另外一个痛处了。他耳膜穿孔,所以他们把他给刷下来了。”

  “于是他觉得这是自己伟大人生的耻辱了,是吧?”德弗林说。

  王尔德似乎觉得有必要澄清什么事情,于是局促开口道:“我一九四〇年时在皇家炮兵部队服役,在纳尔维克负了伤。右腿的膝盖骨就是在那儿没的,所以很快就退下来了。你是在法国负的伤,我没记错吧?”

  “是的,”德弗林淡然道,“在阿拉斯不远。躺在担架上,从敦刻尔克逃出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格雷女士说,你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年?”

  德弗林点点头:“她是个善心人。我非常感激她。好多年前,她的丈夫在家乡认识了我们。要不是她,我就没有这份儿工作。”

  “是一位贵妇人,”王尔德说,“真正的贵妇人。这一带没有谁比她更受人喜欢了。”

  雷科尔?阿姆斯比说:“至于我呢,我头一次负伤是在一九一六年,索姆河战役【索姆河在法国北部,该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坦克就是在该战役当中】。”

  “我的老天爷啊,”德弗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先令拍在桌子上,给王尔德递了个眼神道,“给他来上一品脱,不过我得走了。还有事儿要办呢。”

  他把霰弹枪重新挎在身上,踢下车架子,往科塔奇驶去。乔安娜?格雷身穿女子志愿服务队的制服,正站在院子里喝茶。她迎向大门,明媚地笑着说:“都顺利吧?”

  “是的,我见到那个老小子了,拿了枪,拿了车。都办妥了。目前唯一碰上点儿小阻碍是刚才在酒馆里。有个叫西摩尔的大块头,不大喜欢陌生人。”

  “躲着他点儿。”她说,“他不大正常。你什么时候去伯明翰?”

  “周六,晚上不回来。星期天的下午或者晚上我回来。”

  “很好。”她平静地说,“把车骑到后面去吧,我把答应过的那份表格给你。车库里有两罐油,都是两加仑的。这样一来应该够你去伯明翰的了,大概还会剩下一些。”

  “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呐?”他问道。

  “您说得对,德弗林先生。”

  她转身进了房子。德弗林推着摩托车,向房子后面绕过去。

  由于身为爱尔兰共和军一员,利亚姆?德弗林多年以来一直被各种圣礼拒之门外。即便他在西班牙内战中站在共和派这一边,也无济于事。当然,如果想找,总能找到个把古怪的老神父,同情共和军的事业,愿意忽视人性的弱点。不过,德弗林从来不曾为此烦心。因为他并没有这种需要,长期以来就根本没有。

  话虽如此,那些教堂本身却总是能让他享受到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愉悦。他喜欢那种冷冰冰的圣洁感,他说那是岁月的气息。教堂里可以找到贯穿人类生命的历史感。而当他推开圣母玛利亚及众圣徒教堂的大门时,这里果然不负所望。

  “看看呐??”他轻轻地说,带着一种精神上的愉悦环视四周。他用手蘸了一些圣水,机械地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

  真的是美轮美奂。时间停止了呼吸,期待下一刻的奇迹。熠熠闪跃的烛焰、圣龛前深红色的灯光,他坐在最前排的长椅上,交叠着双臂,品味着愉悦的乡愁。

  他身后的门响了,脚步声渐渐地靠近。他扭过头去,看到维里克神父朝他走来。德弗林站起身道:“您下午好,神父。”

  “需要帮忙吗?”

  “没什么。我只是看走廊那边过去了一个小伙子,穿着猩红色的长袍和白色罩衫,手里提着圣水。我在想我有没有这种荣幸。”

  “我太理解这种感觉了。”维里克笑了,伸出手说,“你一定就是德弗林先生了。格雷女士跟我说过你要来。”

  德弗林握了握他的手:“她是个好心人。”

  维里克心直口快道:“我猜,你是天主教徒吧?”

  “是因为我是爱尔兰人吗,神父?”德弗林笑道,“我知道也有一两个爱尔兰人不是。有个叫乌尔夫?托恩的家伙就不是。”

  “我明白了。”这阵子,他们给维里克装的铝制假腿让他感到很难受,今天也不例外。所以他勉强笑了一笑,说道:“我们这里会众的规模很小。望弥撒的时候从来没有超过十五或者二十个人。交通工具短缺,晚上的时候大家要从远处的农庄里赶过来实在是困难,所以你能来大家都会欢迎的。忏悔时间表在外面的牌子上。”

  “对不起,神父,不过这种事儿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做了。”

  维里克皱皱眉,立刻郑重道:“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当然,不过即便我告诉你,你也一定不会相信。不如这样说吧,利亚姆?德弗林跟天主教堂在某些问题上互相看不顺眼很久了,但也一直相安无事。”

  “但是我不会这样置之不理的啊,德弗林先生。”

  “怎么说呢,这里早晚会有需要你救赎的灵魂的,神父,相信我。”德弗林笑了笑,“我得走了。再会。”

  他走到门口,维里克神父叫了一声:“德弗林先生。”

  德弗林拉开门,转过身:“我在呢,神父。”

  “改天吧。我有的是时间。”

  德弗林叹了口气:“明白,神父。您这样的人啊??永远是这样。”

  德弗林上了滨海的路段,又从霍布斯角沼泽北侧的第一条堤坝小道上岔了过去,一路朝着松林边缘驶去。已经颇有些秋天的味道了,虽然凉但是清爽得很,蔚蓝的天空里,朵朵的白云彼此连绵。他加大油门,车子在狭窄的小径上轰鸣而去。这可真是冒险,稍微有点儿差错他就得翻进沼泽里去。有点儿傻,但是他心里的确是这样一种情绪,自由自在的味道让他振奋不已。

  他减了速,捏下刹车,拐进另外一条小路,沿着交错的堤坝朝着海边前进。突然,有人骑着马出现在他右边三四十码的芦苇荡里,爬上了堤坝。是刚才在村子里看见的驾马车的姑娘,莫莉?普莱尔。他放慢速度,姑娘却俯身贴在马的脊背上策马飞奔,追上了他,齐头并进地示威。

  德弗林立刻加大油门冲刺,身后沼泽上空蓦地笼起一片烟尘。姑娘所在的堤坝笔直地通往松林,这一点她占了优势,因为德弗林简直是在走迷宫,岔路一个接着一个,终于迷路了。

  他一个甩尾把车刹在一条小路边上,终于找到了一条直路,这时她已经离松林很近了。她催打坐骑冲进水里,越过泥沼,又从芦苇荡里抄小路冲过去。马儿敏捷得很,过不一会儿就摆脱了这种追逐,消失在松林里了。

  德弗林飞速驶下了堤坝路,一下子冲进面前的沙丘飞了出去,在空中画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又落进白色细沙中,一只膝盖擦着地滑了老远。

  莫莉?普莱尔坐在一棵松树底下,下巴搭在膝头上,在眺望大海。她身上穿得跟德弗林看见她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那顶蓝色的软帽,露出修得短短的亚麻色头发。一绺草从沙地上拱起,马儿跑去大嚼。

  德弗林支起车,拣她边上坐了:“多谢上帝,天气真不错。”

  她扭过头,淡淡道:“你怎么落后了?”

  德弗林刚摘下帽子,正在擦汗,听到这话他惊讶地盯着她:“我怎么落后了?说什么呢,你这小??”

  她却笑了。不止如此,她笑得简直前仰后合。德弗林也笑了:“老天爷啊,我肯定会一直记住你的,哪怕世界末日也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口音带着浓烈的诺福克风味,他仍然觉得很新鲜。

  “噢,我家乡的一句老话。”他摸出一包烟,叼了一支,“你抽烟吗?”

  “不抽。”

  “那是好事。它会阻碍你发育的,你还是水灵灵的青春少女呢。”

  “我十七了,告诉你吧,”她说,“到二月份就十八岁了。”

  德弗林把火柴凑到烟前点着,把手枕着头仰在地上,拉过帽檐挡住眼睛,然后说道:“二月几号?”

  “二十二号。”

  “哦,是条小鱼儿,是吧?双鱼座。我们一定很合得来,我是天蝎座。顺便提一句,你可千万别嫁给处女座啊。就比方说阿瑟吧,我现在真有种预感,他就是处女座。我要是你,就一定小心点儿。”

  “阿瑟?”她说,“你是说阿瑟?西摩尔吗?你疯了吧?”

  “不,但我觉得他疯了。”德弗林答道,然后又说,“又纯洁,又干净,完美无瑕,不过分热辣,当然这最后一点对我来说稍有点遗憾啦。”

  她扭过脸,低下头,看着他。她身上那件老旧的大衣敞了一条缝隙出来。她的****浑圆结实,身上那件棉衬衫都快要绷不住它们了。

  “噢,宝贝儿小丫头,你要是不注意饮食,一两年之后体重就是个大问题喽。”

  她眨了眨眼,向下一看,本能地拉紧了自己的大衣:“流氓!”她说,然而语调却弱了下来。她又看到他的嘴唇翕动着,于是俯下身贴到那顶鸭舌帽的帽檐下去听。“你取笑我!”她抢过他的帽子,掷了出去。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莫莉?普莱尔?”他伸出一只手去挡,“不,不要回答。”

  她又坐回树下,手插进口袋里:“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乔治?王尔德告诉我的,在酒馆里。”

  “噢,我明白了。那阿瑟——他也在?”

  “可以这么说。我有一种感觉,他似乎把你当成了他的私人财产。”

  “让他见鬼去吧,”她突然恨声说道,“我谁的也不是。”

  他仰面朝天地看着她,香烟叼在他的嘴角。他笑着说:“你的鼻子有点儿翻,有人跟你说过吗?还有,你要是生气了,嘴角就会向下咧。”

  他有点儿过分了,这些话触到了她内心里最隐秘的痛处。她涨红了脸强辩道:“噢,我长得真是太丑了,德弗林先生。我在豪尔特的舞会上坐了整整一个晚上,一个邀请我的人都没有。没人注意我,这种事太常见不过了。当然,您肯定不会忍心让我一个人虚度潮乎乎的周六晚上。但是您这种人啊,有总比没有好吧。”

  她站起身,德弗林却拽住了她的脚踝,按倒了她。她挣扎,他用强壮的胳膊压住她,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怎么会?”

  “别胡思乱想。谁都知道你。这里每一点芝麻小事大家都知道。”

  “告诉你几个事情,”他撑着自己的胳膊肘,偎着她躺下,“你根本连一件关于我的事都不知道,因为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就明白,其实相比潮乎乎的周六晚上,我更喜欢秋天下午的松树底下;另外,沙子永远是无孔不入的。”她的身子僵住了。他短促地亲了她的嘴角然后闪开,说,“趁我还没头脑发昏之前,快走。”

  她抓起帽子,一跃而起,去抓马辔头。她转身盯着他,一脸严肃;可她翻身骑上马背,却笑了:“他们告诉我说爱尔兰人都是疯子。现在我相信了。周日晚上我去望弥撒,你去吗?”

  “你看我像是会去吗?”

  马儿跺着地,原地转圈子。她稳稳地拉住缰绳:“像。”她郑重其事地说,“我想你会去的。”说罢,一夹马腹跑开了。

  “噢,你这个笨蛋,利亚姆。”德弗林骑上摩托车,沿着沙丘,穿过树林,来到了路上,“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吗?”

  他从主堤顶上往回驶去,一路平淡无奇,然后把车推进谷仓。他从门前石板下面摸出钥匙,进了屋子,挂好霰弹枪,走进厨房,解开衣扣,忽然怔住了——桌子上有一罐牛奶和一只白色的碗,里面是一打鸡蛋。

  “圣母玛利亚,”他喃喃道,“你显灵了?”

  他轻轻地用一只手指碰了碰那只碗。可他终于回身脱下大衣的时候,脸上满是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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