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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绝望的老旦(3)

  “你们守得很好,我很佩服。第十四天,我军指挥官要使用毒气弹……想必你经历了。我反对使用这东西,它灭绝人性。在此情况下,我拒绝带领部队继续进攻,于是被以违抗军令处置……在运向后方时被你们的部队伏击,我没死,便到了这里。”服部大雄不卑不亢,平静而简练地说着,“别人我就不说了,面对你,我必须说明白……这也是最后一战时你没有见到我的原因。”

  老旦呆呆看着他,被他的话勾起常德东门的回忆!毒气弹弥漫了阵地,哭号和惨叫,抓烂的双眼,诀别的眼神,鬼兵连那被血染红的面具,战士们那血肉飞溅的告别。老旦的脸从红到白,从白到青,几乎咬断了嘴里的烟,差点捏扁手里的搪瓷杯。冯冉的笔刷刷前进,他略带满意地念着这些话。

  “因为我们做了这个,对不起。”服部大雄对老旦颔首,片刻抬起来说,“我已背弃圣战,如今被你们抓获,这是武士的耻辱,请将我处死,随时都可以。”

  “想死?容易,跟我走。”老旦把烟头拧灭,见冯冉停了笔瞪着他,“反正是死人了,交给我呗。”

  冯冉合上本子,拉着他出了屋子,沉重的铁门撞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沉默无语的服部大雄关在里面,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

  “老旦你啥意思?这是情报处的人,你没有任何文件,要带走他可不行,你是和他有深仇大恨,可这不合规矩啊。”

  老旦闷头不语,看着冰冷的铁门,一个可怕的想法进入脑海。一脸疑惑的冯冉眨着眼睛,这是个可以买通的人吗?

  “冯老弟,你们最后会把他咋处理?”

  “枪毙,没说的,这时候谁待见鬼子?就是反对用毒气弹,他手上也沾了无数中国人的血,情报部门问完了,都不用交审判局,拉出去就毙了。”

  “那就给我,我把死人给你拉回来。”老旦说。

  “你卖的是哪一壶啊?老旦兄弟,你的话我听不懂啊。”冯冉一脸苦笑道。

  看守间的铁门咣当起伏,每一下都带着死亡的味道,二子想必也是在这样的地方。老旦咬了咬牙,轻轻拍着冯冉的肩膀,推着他走到一个僻静之处。“冯老弟,俺有一事相求,你听听……”

  “老旦,你这是……掉脑袋的事啊。”冯冉听得脸黄起来,他接过了老旦递来的烟。

  “这事儿能办,啥条件老兄你说,我那份酬劳你也留着买烟抽吧。”老旦帮他点上烟,觉得这人动心了,老旦便开始佩服自己的聪明来。

  这事他一个人不好办,考虑再三,他告诉了宋川和马达,这二人听得也目瞪口呆,但只片刻,宋川便说可以参与,这和救二伢子有什么区别呢?

  老旦开始制定计划,先将此事通知刘副院长,定好换人的日子,然后从这边提走服部大雄,蒙着眼拉到监狱里和二子换了,在监狱里处死服部大雄,尸体会扔出来交给老旦。老旦等人再将服部拉回情报科,报一个逃跑被打死。这事看着天衣无缝,只要监狱和情报科两个口子的人都能控制。

  “死亡后要验明正身,能混得过去吗?”宋川在纸上写着计划,抬头道。

  “监狱那边全靠刘副院长,他们这事看来干过不少,应该没问题。就是有问题,二子也出来了,跑就行了。”老旦想到了这一层。

  “那就,干吧……”马达哆嗦着嘴说。

  冯冉在三十块大洋的进攻下,迅速给老旦出了实施计划。老旦正好有74军开给老旦和二子的在特种部队服役的证明,老旦可以用核实74军57师与该敌作战时敌我状况的名义“借走”服部大雄,借期一天,由冯冉亲自押解。因74军已经开拔,此事就由老旦和卫戍司令部情报处协调了。没人会因为陆军借一个鬼子询问战况而产生怀疑。当然,等服部大雄拉回来时,将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身上至少有一个枪眼儿。

  人已找好,刘副院长照例让他到办公室去谈。刘副院长皱着眉头问了情况,眼珠兔子般转来转去。他定是觉得此事还算稳妥,便告诉老旦在监狱找谁。老旦得到一张法院的协助调查证明,刘副院长说用这个进入监狱,将服部大雄和二子交换服装,换出二子,当晚便干掉服部,将尸体扔给在外等候的冯冉。

  一切天衣无缝,五天后开始行动。

  宋川和马达守着二伢子,看着他日渐虚弱,身上的疮出现感染,输了抗生素虽见好转,可他依然高烧不退,前些日还说些胡话,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老旦深感失望,决定一把二子救出来,便带着二伢子回黄家冲。

  “这之后,你们俩怎么打算?”老旦问这两个后生。

  宋川低头不语,马达似乎早有主意:“我就想留在重庆,做点生意呗,等着抗战胜利。”

  “你呢?”老旦问宋川。这小伙子心重。

  “我,还是回部队吧,其他事我做不好。”宋川抬起头说,“鬼子就要败了,我再咬牙打几年……总要有人打鬼子不是?”

  老旦点了点头,对马达说:“我这儿还剩三十块大洋,做不了什么大生意,除了我们回去的路钱,你可以全拿去用。”

  “黄连长这个样子,回得去吗?”宋川看着二伢子说。

  “那咋办?也不能把他丢下啊,就是抬也要抬回去。”老旦抽起了烟锅,一口辣在心里,自打玉兰死后,好久没有这么揪心的事了。

  为了提高身份的可信度,老旦继续帮着冯冉审问鬼子。这是奇怪的经历,鬼子凶恶,却各个不同。他们会生气,会愤怒,会伤心,会绝望,他们的眼圈也会浸满泪水,他们的嘴角也会牵动乡情。老旦明白这也是一群莫名其妙杀过来的人,这边叫鬼子,那边叫勇士。他们在冯冉面前就像一只暴怒的……斗鸡,老旦不明白是什么缘由能让他们对中国人如此充满仇恨和愤怒,去别人家抢东西,怎就如此理直气壮?

  但服部不太一样,他似乎知道理亏,也知道如何掩盖那份愤怒,但他的沉默更显轻蔑,对中文的精通令他变成一个充满矛盾的家伙。老旦和他说着说着,便会有在和中国人聊天的错觉,仇恨被语言撕破,距离被对话消除,再这么下去,没准聊着聊着便要喝两杯了。

  老旦尽量避免去琢磨服部的想法,他必须将之看成一个死人,一个可以杀几次也不心疼的刽子手,他只是个必须杀掉的替身,他活着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救二子的命,除此之外再无意义。

  “你到底为什么要问我这么多事?这似乎不是你的责任,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第四天,服部大雄歪着头问起老旦。冯冉在一旁顿着铅笔,看着满纸的字。老旦故作冰冷,用一支烟掩饰心里的不安。

  “没别的,就是杀你之前,把你搞明白点儿。我们村里人杀猪,猪的斤两、来历、头天晚上吃的啥都要弄明白,杀了猪怎么分也要弄明白,要不杀着不痛快,搞明白了你,我也就搞明白了这战争。”老旦胡嘞着理由,但最后一句是从广播里听来的电影台词。

  这话果然搞蒙了服部,他皱着眉头半天,仍没想出好的回答。老旦看了眼冯冉,对还在纳闷的服部说:“你咋了没剖肚子?这个样……不像你们日本人的习惯。”

  “我只为两个理由剖腹:第一,战败;第二,命令。我们并没有战败,我也并没有接到命令,就因为被你们抓了我就剖腹?你想得太简单了,果然对我们不了解。”

  “你到底如何,俺已经不感兴趣了。”老旦说罢起身离去,走得恶狠狠的,出门时他扶了扶帽子,看着身后黑乎乎的影子,他不知是否有什么被关在铁门之后,是良心,还是怜悯?但这一切都不如二子重要,哪怕鬼魂钻入他深沉的梦魇。

  两天后,刘副院长没有来电话,老旦在法院门口的传达室拿到刘副院长给的协助调查令,这说明计划可按照原约定时间执行。

  第二天一早,从情报处提出服部比想象的顺利很多!也可能本就是件容易的事,而刻意被冯冉夸大了难度。服部背铐双手,黑布蒙头,押到车上一言不发。宋川开车,马达已在重庆第一监狱外等候,二人都闭了口,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服部出奇平静,只是匀速地呼吸,偶尔咳嗽一下。老旦心有不忍,想给他喝口水。冯冉忙对他摆手,夺过了他的瓶子,掏出另一个瓶子给服部喝水,只一分钟,服部便晕了过去。

  “给他换衣服。”冯冉摸了下服部的脖子,拿出一套半新不旧的陆军衣服。冯冉刚给他喝了麻醉药。

  “你挺熟啊,不像第一次。”老旦看着他说。

  “老旦,这是重庆,不是前线,以后你还要学着点儿。”冯冉露出老手的神情。老旦立刻明白,这绝非他第一次干这事,刘副院长也好,监狱的人也好,连这个卫戍区情报处的科长,竟然也用这些伤天害理的手段赚大洋。

  衣服换好,服部的头套又系得紧紧的,这样他一会儿醒来,便不会发觉衣服被换了。

  监狱到了,马达穿着军服在这里等候多时,旁边是一辆租来的用来迷糊眼的轿车。老旦和冯冉押着扮成****军官的服部,用刘副院长出具的证明进了大门。一进门便有个官员在等,一看也是个官油子,他只看了这几人一眼,便问道:“是司令部情报处的人吗?哪位是老旦?”

  老旦连忙答是,知道这便是刘副院长说的人了。这官员一招手,带着他们来到一间房,老旦按着服部坐下,还没开口,官员便关了门说:“你没得到通知么?事情做不了了。”

  老旦惊得傻了眼,冯冉立刻紧张出一头汗。“什么?为啥?”老旦问。

  “你不知道刘副院长前天被军统抓了么?是军事委员会的命令,除了贪赃,他还向日军出卖情报……”官员连自己是谁都不说,这消息如五雷轰顶,老旦半天没反应过来。冯冉已是吓得手都抖了。

  “老旦,你的主意落空了。”服部突然说了话,将那官员吓得一蹦。

  “他会中文?怎么不早说?”官员压低着声儿,额头也流出了汗,“你们只能带他回去,事情办不了了,再做你们俩也全完蛋,这事没有发生过,我也不认识你们,趁军统还没怀疑你们,赶紧走。”

  “你们的……军统已经怀疑你了吧?”服部仰着头说,老旦甚至看到他在脸罩后的冷笑,“难怪你们打不赢这场战争,内部腐烂成这个样子,不垮才怪。”

  “闭嘴!不行,这个人必须要干掉!”官员猛地掏出枪来指着服部。电光火石的片刻,老旦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只一个掰举便夺过了枪。他将枪指着这官员的头,用此生最为阴冷的声音说:“叫郭二子出来,送我们出去。”

  “做不到,你疯了。”官员腮帮子吓得抖起来,汗水流到了枪管上。

  “哪,哪,这个鬼子怎么办?”冯冉慌张道。

  “你只能把我送回去了。”服部哈哈笑起来。

  “刘副院长的文件在这儿,他被抓了,但文件还有效,提走郭二子是俺的事,把鬼子弄出来也是俺的事,现在把二子给我就行。”

  “你这是……劫狱啊!”官员瞪着眼道。

  “要不就全完蛋!俺说出去,你们哪个能活?”老旦一脸杀气,他看清了问题所在,情势断不容犹豫,他比在战场上还要清醒。他又对服部说:“你再说话,俺先一枪毙了你。”

  “揭开我的头罩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要救谁?”服部丝毫不惧,“我不配合,你的戏也演不下去,不是吗?”

  “不行,不行,他不能看见我……”官员惊慌道。可老旦早过去一把揪掉了他的头罩,在这个屋子里,他宁可相信这个服部大雄。

  老旦将手枪藏在衣服里,顶着官员出了门,官员满头大汗地叫人,签字,在走廊长长的一头等着二子被押出来。铁门一道道打开,一道道关闭,老旦强忍着紧张,服部却强忍着笑,而冯冉的脸已经吓白了。终于,二子出现在一扇铁门之后,他立刻看到了老旦,却没喊叫,机灵的二子定是看到了情势的紧张。

  二子就要被押着走来,拐角里突然出来三个穿黑衣的人,他们只看了眼二子,便扭过头看着这边。

  “完了,是军统。”官员说完这两个字,双腿便抖起来。三个黑衣人朝这边走来,老旦觉得不对劲,悄悄将枪顶在了服部背后:“乱说话就打死你……”

  “你是王副局长吗?”来人语气冰冷,眼神更是毫不客气,他似乎根本不用等待确认,亮出一个有党徽的小本子说:“我们是军统局的,有些事需要你配合一下。”

  两个人不由分说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这几乎是架着了。王副局长已经吓得无法走路,完全蒙了,连眼前这事都吓忘了。

  “你是做什么的?”那人见老旦等人站着,颇警觉地问道。

  “卫戍情报处的,找他办事的。”老旦脱口而出。

  “找错人了,回去吧,他再也不能办事了。”那人说罢便走。二子被两个狱卒押着,他们经过二子时对狱卒也说了句什么,狱卒便带着二子回去了,铁门“咣当”一声关上。

  “二子!”老旦轻呼一声,拔腿就要奔着门去,却被一双手牢牢抓住,扭头一看,竟是服部。

  “不行,门你打不开,他还戴着脚镣,你带不走,你这么做真成了劫狱,我们都要跟着你死!”服部言简意赅,但句句都在要害。老旦看着那紧闭的铁门,一下子万念俱灰。

  “他说得对,我们快走,还脱得了身。”冯冉急得一脸蜡黄,声音都抖起来,甚至抓住了服部一条胳膊,服部一把打开,那眼神像冯冉才是俘虏一样。

  “走吧老旦,你再想办法,我陪你演这么久,已经是给你面子了。”服部松开了手说。

  出了监狱大门,老旦呆呆地走到车边,回望慢慢合上的大铁门,明白了束手无策是什么意思。冯冉站不住了,扶着一棵树吐起来。服部戴着手铐直挺挺地站着,打量着给他换的衣服。

  “人呢?”宋川走来问。

  “今天救不了了。”服部说。宋川愣愣地看着这个会说中国话的鬼子,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旦踹了一脚车门,掏枪顶在了服部大雄的脑门上:“王八操的!都是因为你,你才是罪魁祸首,陪老子演戏?老子现在就成全你的戏!”

  “你可以开枪,但你没有赢我,随便你,我无所谓。”服部轻蔑地对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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