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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绝望的老旦(4)

  老旦气得浑身抖起来,手指在扳机上压了又压。冯冉忙抓着他的手:“老旦不行啊,再这么干,谁也脱不了干系,你跑得了,我可跑不了。”

  “你们这样卖国,谁都跑不了,整个中国都跑不了。”服部冷冷看着老旦,“……我倒是佩服你,为了救一个朋友能冒这么大的险。”

  宋川也过来拉住老旦。“再想办法,这样不行。”他慢慢夺过老旦的枪。愤怒盈满了老旦的脸,一腔憋屈无处发泄,他的拳头格格作响,太阳穴轰鸣不断,他的眼泪就要从肺腑里升起,他此刻比在常德还要绝望。他对着监狱对面那荒凉的原野狼一样吼着,叫着,浑身的筋肉都要被这叫声绷断了。在眼泪流出来之前,他咬着牙转过身,抡圆了暴涨如棍的胳膊,一拳结结实实打在服部的脑袋上。

  服部远远飞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监狱的门卫晃了晃手中的枪,放弃了干涉这不属于他们管的事。冯冉拉起肿了脸的服部。服部也不骂,在老旦的脚边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慢悠悠上了车。

  老旦三人回到了住处,诊所门口挤满了人,老旦顿感不祥。他们费力地挤开人群,只见二伢子高高挂在阳台之外,双手垂下,面色安详,脖子上挂着一根战士的绑腿,几个人正艰难地要将他解下来。

  “连长!”宋川大哭,飞奔上楼。马达却没动,只流着泪对着二伢子敬起军礼。老旦张着两手愣在楼下,刚才的绝望还没消减,这无边的痛又蔓延了全身。一个救不了,一个活不成,弟兄们,你们这是怎么了?他慢慢走到二伢子脚下,泪眼终于模糊了,他站不住了,真的站不住了,他看见自己颤抖的双手扶在青色的墙上,手上的泪水在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和自己悲伤的身影叠在一起。

  已经深度昏迷的二伢子,如何做出这高难度的自杀举动?莫非他一直知道这三个人在为他的事绞尽脑汁?走了也好,走了也好,这虽不是战场的壮烈,也仍然是战士的魂归。老旦泪流如溪,却无话可说,所有的话都在心里揉捻碎烂,化作浓浓的苦,吞入燃烧的腹中。

  二伢子没了,再不能没了二子。

  两天后,老旦坐在情报科的门口对面路阶上抽烟,看着冯冉从门里出来,像兔子怕鹰一样东瞅西瞧。看了半天他才发现老旦在对面,忙蹑手蹑脚穿过马路,做出一脸苦笑说:“老兄,你饶了我吧,军统差点儿怀疑上我,这是你那大洋,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吧。”他掏出一个小包要给老旦。老旦看也不看推了回去。

  “给你就给你了,你也担惊受怕了……帮我问到了么?”老旦坐着说。

  冯冉忙坐下来说:“问到了。明早九点车队从监狱出来,一共两辆车,车上六个犯人,都是要执行的,为了走得快他们会穿过市区,走中山路……两辆车都挂的是监狱的车牌,没有武装押送,这满大街都是兵,谁敢乱来啊?老旦你可要想清楚。”

  老旦站起身,拍拍屁股,不再理这个讨厌的家伙。他径直走向街口,为了明天,他还要做很多事。

  城东有个开放靶场,是专门训练新兵的,一伙陆军士兵正在练习加拿大轻机枪射靶,射击间歇,他们仍围着机枪看个不停。士兵们见一辆吉普车停下来,下来个凶巴巴的军官,跟着个愣呵呵的大头兵,那个官儿一看就是打过不知多少仗的,乖乖,那伤疤真是吓死个人呢。

  “你们谁是头儿?”老旦背着手问围着机枪的几十个人。

  “报告……长官,排长去拉屎了。”一个小班长立正说。

  “训练怎么抽烟?风纪扣怎么开了?你把裤带解下来干吗?球硬了?你们排长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机枪能围着看吗?弹匣子就这么放着?都站好了!”老旦声色俱厉,吓得小兵们忙站好了队。

  “排好队,向右转,向前五百米,跑步前进!”老旦哇哇地下了命令,小兵们立刻挺直身板儿跑向远处。老旦对宋川点了下头,宋川将机枪和弹匣子抬进吉普车,老旦又拎了两支步枪、一袋子手榴弹子弹,这下齐全了。那些懵懂小兵喊着号子跑向远处,连头都不敢回。

  “老哥,你真要这么做?”宋川开着车问。

  “如果那是二伢子,你会吗?”老旦头也不抬道。

  宋川没有回答,只将车开得飞快。夜幕即将降临,马达在看着二伢子在化尸间烧成灰烬,他们还要再送一下这远征军的好弟兄。重庆上空猛然拉起警报,在黄昏的天空里凄厉盘旋,而老旦并没看到成群的飞机,只看到如血的夕阳挂在山巅,那红色像要流下来一样。

  许是昨夜的警报,繁华的中山路一早并无太多的人车,临街的商铺开门的也少,挑担卖豆花的小贩站在街口发呆,不知该向哪一边去,一支警察的巡逻队懒洋洋走过街边,惺忪的双眼说明昨晚他们定是在牌桌上经历鏖战。一间杂货铺的门开了,伙计放好了门闸,将一桶不知什么水倒进下水道,又在龙头下洗了桶,洗了脸,用毛巾擦干了,便哼唱着调子擦起橱窗的玻璃来。这面橱窗在一栋大厦的底部,上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宣传画布,几个扛枪的战士戴着钢盔,正在笑着奔向疆场,他们强壮的胳膊抓着威武的枪,前方硝烟弥漫,而他们仍义勇向前。

  两辆绿头卡车缓缓开来,车厢蒙得密不透风,后面的还加了铁栅栏。过于畅通的路反倒令司机懒散起来,驾驶室里三个人有说有笑,似乎是在评论着街边广告里女人的奶子,头一辆干脆停了下来,车窗摇下,问卖豆花的多少钱一碗。他们迅速买了六碗两辆车分了,这才慢悠悠再向前开。可只拐过一个路口,他们便看见奇怪的一幕:马路中间站着个军人,衣服上挂着几个漂亮的章,可他手里竟端着一挺轻机枪,稳稳地看着两辆车向他开去。驾驶员正在纳闷,猛听得车下一声巨响,车胎猛然瘪下,他们刚喊出声来,后轮又爆了。后面的车也是如此遭遇,重重撞在刹车的前车屁股上。

  那家伙举起了机枪,做了个下车的示意。这谁惹得起?那可是机枪啊!他们立刻举着手下来了,木愣地看着老旦,什么意思?打劫的?劫啥呢?第二辆车的驾驶员也下来了,有个端着冲锋枪的刚要动作,一颗子弹远远飞来,打飞了他手里的枪。天!楼上还有狙击手?这下没人敢动了。

  “打开后面!”老旦大吼道,他夸张地拉着枪栓,走向第一辆车后面,对着车厢举起了枪。驾驶员慌张地打开了车厢,撩起厚厚的布,一车厢穿着囚衣的人吓得举起了手。这是罪犯,可看那些猥琐样,都不是军人,也没戴镣铐,定不是什么重罪。老旦吃了一惊,又跑去第二辆车,打开了又是一车厢同样的囚犯。

  “都是什么人?”老旦问那押车的。

  “都是关了几个月的小偷流氓啥的,拉去城北修工事的……”

  “今天要枪毙的那些呢?”老旦勃然大怒。

  “他们?哦,怕有空袭,早晨决定绕城走了……”

  “他们现在到哪了?”老旦的脸涨得通红,老天爷,你和俺开什么玩笑?

  “他们出发比我们还早,八成……就要到了。”驾驶员举着手,终于明白他要干什么。“老兄,这事干不得,行刑场有一个连把守,没准还有几千百姓围观,因为今天还要毙军方提来的十几个汉奸和鬼子,你这么去,必死无疑……”

  老旦只觉脑袋嗡嗡,脚步沉重,手里的枪和碾盘般重,街道在摇晃,车辆东倒西歪。行人们远远躲在街角看着这边,走过去的警察正在跑回来,掏着枪吹着刺耳的警笛。一个车队冒出街角开来,卡车上全是荷枪实弹的兵,后面还跟着两辆轿车。手里的枪好沉啊,可它再沉也沉不过他那没着没落的心。他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彻底的无望,仿佛被天地抛弃的没有口鼻没有耳眼的生灵,剩下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二子,对不住你呀!

  “二子!二子!二子!”

  老旦疯了一样叫喊着,他端着枪转着圈,这是个五岔的路口,而他只觉得无路可走。他的机枪照着大厦墙上打去。子弹击碎画布,那些走向战场的战士们碎成了片。红色的砖墙噗噗喷出碎屑,仿佛弹洞里喷出的血,它们混在清晨的露水中黏黏流下。空荡的街道枪声回荡,老旦像要击碎这世界一样发狠般打光了子弹,它咔哒一声跳完了最后的弹壳,枪管冒着白烟,枪口还在跳动。老旦泪流满面,见几十个士兵端枪跑来,站成一个半圆围起了他。他长出一口气,对着宋川藏身的地方摇了摇头,扔下了热乎乎的机枪。

  “你干什么?是哪支部队的?”一个将军样的人走来,指着他喝道。老旦不想理他,只看着那面墙出神,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爱咋咋地吧。

  “问你呢!说话!”将军怒吼道,这人一看就是个硬角色,定是打过仗的,他连枪都懒得掏。老旦被他瞪得有些难堪,低下了头,忍着眼里的泪。将军身后走来个穿深色军装、戴着白手套的中年人,他轻轻推开了将军,径直向老旦走来,一大圈人都慌了,哗啦把枪端得笔直。将军要拦住那人,可他仍固执地走到老旦的眼前。老旦抬起头,觉得此人眼熟,但想不起是谁。这人看着他,又看看墙上稀烂的画布,慢慢走去墙根捡了一块,小心地抖落灰尘,那是一张战士的脸。他轻轻折了揣在怀里,又走回老旦身边,看着他胸前的章。

  “虽然只有27块青天白日勋章是我亲自发的,但每一块的颁发我都签过字,也基本知道是给了谁,那么,你是谁?”这人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目光并没有旁边那将军的严厉。

  老旦本在等着士兵们将他按在地上捆成粽子,却不想有人会走来问他这样的问题,他看着该人,不知该说什么。

  “蒋委员长问你话,你怎么不敬礼?”将军在一旁暴怒道。

  老旦大惊,吓得退了两步,再定睛看那人,当然是画像上那个蒋中正,只是本人没画像那么孔武,浅浅的寸头,瘦削的脸,花白的胡茬,弱弱的肩膀,还有一副熬得黄褐的眼。老旦压住惊慌,绝望里似乎升起了什么,他对着这位领袖敬礼,泪水涌出了眼眶。

  “蒋委员长,原74军57师169团中尉老旦,向您报告!请委员长……为俺做主!”

  蒋中正绕着他走了半圈,并没有像那将军一样被他的名字逗笑,他仍用平缓的语气问:“57师的事情早就弄明白了,你要做什么主?我不记得给57师的人发过青天白日勋章,你这个章哪里来的?”

  “报告委员长,几年前俺是第2军情报处特种突击连副连长,与杨铁筠上尉带队袭击了日军斗方山机场,这块章是因那一战得来的。”

  蒋中正现出惊讶。“哦,这事我知道,杨铁筠我也知道……那这些不说了,你在这儿端着枪乱打,到底在干什么?”他指着地上的机枪说。

  老旦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压住总要流出的泪,轻轻说:“委员长……”

  他将二子的事慢慢说来,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将这板子村仅剩的两个士兵的故事尽可能地说清楚,他从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像要把一辈子的话讲完一样,他说得磕磕绊绊,慢慢吞吞,好多词说不出来,便紧张地用手比划着。而蒋委员长出乎意料地耐心倾听,偶尔微微点头,偶尔皱皱眉头,或者绕着他走上半圈儿,却始终没有打断他。不远处又闪起那吓人的闪光灯,定是那些吓人的记者。老旦用了全部的精力、毅力和定力说着,说得都要晕过去了,简直比打一仗还要累呀。

  “俺实在没有办法,就拿着枪等在这儿,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俺也不能让他死在刑场上……蒋委员长,请你饶他一命,老旦在此,愿受任何处置。”说罢,老旦再度敬礼,然后扑通跪倒,背去双手,像在板子村离家时那样。

  周围举枪的士兵们多听得热泪盈眶,枪口一个个垂下去。那将军听得亦悚然动容,挺直身板一动不动。蒋中正攒着眉头,微叹一声,来去又走了几步,扭头对将军说:“通知刑场,先停止执行这个人,再告知军事法院,将此案转院再审。”将军立刻敬礼离去,一溜小跑向着一辆通讯车跑去。

  老旦闻听,怦然大哭。“多谢……多谢委员长。”他一头便磕下去。

  “你起来,你是军人,除了父母,谁面前都不要跪……国有法度,依律处刑,我不想干预司法,只想查明事实,如果他确有大功在身,自当予以考虑……站起来说……你还有什么话说?”蒋中正伸手一抬,将老旦扶站起来。

  “委员长,俺自打被****抓来,已经离家六年半,俺们什么时候……才能赢得了这仗?俺什么时候才能……回得了家?”大哭之后,老旦眼前清亮,肺腑之言脱口而出。

  蒋中正平静地低下头,照例走了两步,背手看着那面被老旦打烂的布说:“我的母亲在民国十年去世,葬在浙江慈溪老家。抗战之前我每年都去吊唁,如今,也有六年多没去了,我时常在夜里垂泪,为对母亲之愧,为对这河山之耻。小老弟啊,每想到沦陷区的人民,想到这河山的碎裂,我便无法入睡,我没有一天不想打回去,咱们已经坚守了七年,终于守到日寇元气殆尽,力崩不继,我想,驱除日寇的这一天,马上就要到了。”

  老旦被他的话牵动情肠,泪终于又冒出来,蒋中正走回他的面前,拿出一块手帕,擦着他胸前的章。他一块块地擦,像擦着一面镜子似的:“民国有这一天,都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你们牺牲、牺牲再牺牲,却一直没有停止抗争和战斗,你们为这个国家所做的,每个中华儿女都将铭记在心,你为这个民族所做的,又岂是这些军功章所能概括?中正不才,空负万众期待,却乏通天之力,唯有日日殚精,时刻不敢懈怠。兄弟,同志,请接收我的敬意和歉意!”

  蒋中正抬起头来,眼里竟也是盈盈泪光,他慢慢后退两步,对老旦敬了标准的军礼。他既如此,全场官兵哗地立正,齐刷刷对老旦举起了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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