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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道歉的服部大雄(3)

  街道的喇叭唱起了歌,但只唱了两句,一个洪亮的男人声音便抢进来:“同胞们,重庆的市民们,下面请收听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先生的讲话!”

  全城欢呼起来,继而迅速安静,喇叭里传来一串微微的咳嗽,一张纸像是打开了,喇叭里吱吱响了几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全国军民同胞们、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士们:我们的抗战,今天是胜利了,‘正义必然胜过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证明,这亦就是表示了我们国民革命历史使命的成功。我们中国在黑暗和绝望的时期中,八年奋斗的信念,今天才得到了实现。我们对于显现在我们面前的世界和平,要感谢我们全国抗战以来忠勇牺牲的军民先烈,要感谢我们为正义和平而共同作战的盟友,尤须感谢我们国父辛苦艰难领导我们革命正确的途径,使我们得有今日胜利的一天,而全世界的基督徒更要一致感谢公正而仁慈的上帝。

  “我全国同胞们自抗战以来,八年间所受的痛苦与牺牲虽是一年一年的增加,可是抗战必胜的信念,亦是一天一天的增强,尤其是我们沦陷区的同胞们,受尽了无穷摧残与奴辱的黑暗,今天是得到了完全解放,而重见青天白日了。这几天以来,各地军民的欢呼与快慰的情绪,其主要意义亦就是为了被占领区同胞获得了解放。

  “现在我们抗战是胜利了,但是还不能算是最后的胜利。须知我们战胜的含义决不止是在世界公理力量又打了一次胜仗的一点上,我相信全世界人类与我全国同胞们都一定希望这一次战争是世界文明国家所参加的最末一次的战争……”

  满街的人都望着那个喇叭,像经历久旱的农民望着天空落下的雨露。而这伫立的人流里却有一辆车在艰难前进,那是满脸泪花的老旦,他幸福地请人让路,说了无数个谢谢,他还不想号啕大哭,也不想放声大笑,他要把这时刻绷在心里,和出狱的二子一起分享。

  车好容易出了山城北门,这里更是枪声大作,一支炮兵部队在放着高射炮,工事里满是冒烟的弹壳,还有的已经抱着酒瓶子东倒西歪,哭得咿咿哇哇。老旦也不用给他们看证件!因为没人在乎这个事了,几个守城的军官都在那儿抱着唱歌呢。

  他没想到监狱也是如此,那还是监狱吗?震天的锣鼓,爆燃的鞭炮,鼎沸的人声。当然门还是关着的,门口的警卫也没敢像别的兵那样朝天开火。老旦下了车,慢慢走到监狱门口看着扎满电网的高墙,几个端枪的看守冲他笑着。他对这奇怪的氛围感到恍然,正要抽根烟压压慌,就看见大门洞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墙。门开了好一阵,才看见一个仪容齐整的军官出来,后面跟着个光头独眼儿的家伙,一出门便左顾右看,像个憋了很久的色鬼,正是一年没见的二子。

  “二子!”老旦大吼一声,扔掉了烟跑过去。

  “呦?老****旦!”二子张口便骂,“你个球的,也不钻进来看看老子,送点烟酒啥的?就顾着在外边搞女人吧?”

  “二子,鬼子投降了!”老旦抱着二子,想和他大哭一场。二子却不买账,一把推开他说:“昨天就知道了,你现在还高兴啥?别看老子在监狱里,大事儿没有不知道的。”

  “行了,他来接你了,我就不管你了。老旦两天之后到我那儿报到,有任务给你们。”那个军官扭过头来,生生吓坏了老旦,这竟是第2军的胡参谋!

  “啊呀,长官啊,你咋在这儿?你真是神人露头不露尾啊!”

  “哪有你这么夸人的?露头不露尾那是黄鼠狼,胡参谋这叫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现在可是军事委员会的长官,已经是咱蒋委员长的红人儿了。”

  “废话少说……”胡参谋打断了二子,“你上次见过蒋委员长之后,我们全都知道了你小子,他还埋怨我为啥不管你们。蛋球的,我只是事务缠身,忙得屁股冒烟儿,哪里顾得了你?二子这个是昨天要下来的特赦,死刑改八年,八年改特赦,虽然要感谢鬼子,可事情全是我给他办的。你俩要敢不去执行任务,我就再把他关回去,而且把你也关进去,端着机枪劫法场,惊了蒋委员长的驾,你这老****旦不打则已,一打就惊了龙驾,打出一个双黄蛋!”

  “多谢胡参谋……嗯,胡长官,一定前去报到,我先带二子去热闹热闹,让这小子解解馋!”

  二子说,胡参谋昨天就告诉他日本投降了,明天会发布新闻,他说这事的时候就像在说家里的鸡下了蛋那样随意,丝毫没有喜悦和激动。二子也答应了重回部队,他这才把盖了章的特赦令袋子撕开。

  “仗都打完了,咱还回部队干啥?部队养着咱不嫌累赘?”老旦颇为不解。

  “你管这干啥?养着咱还不好,打了七年鬼子,换身新军装,别上几个章回去,那可威风透了,这次总要给我个连长干吧。”二子熟练地跃上副驾,腿往前挡板一搭,拿过烟便抽。

  “你还连长?让你当个小兵就不错了,你是特赦犯,尿壶洗得再干净,还能当茶壶用?”老旦上车打着了火,见二子依旧膀大腰圆,腿好像比进去前还要粗壮呢。

  “你在里面干啥了?扛麻包还是挖地洞?咋长得这般虎实?”

  “那种活我能干吗?那都是小偷小摸的毛贼干的,我这是每天训练他们练的,我就是进了里面,也照样是个头儿。”

  “吹吧你就,说,想吃啥喝啥?重庆好吃的可多啦。”老旦开车上路,开向狂欢的城市。

  “重庆妹子也是最漂亮的,吃喝都不打紧,赶紧拉我去个窑子,今天没准还不要钱呢……”二子叹了口气,深深靠进椅背,竟呼呼睡了过去。

  老旦正想调侃他几句,见他竟睡着了,心想他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在监狱里定是没吃啥苦,倒是自己在外面揪心,夜夜替他难过,还险些把命搭进去。老旦苦笑一下,心知这就是自己的命,一切痛苦和等待都是值得的,这仍是他七年来最幸福的一天。

  “不管怎样,这就可以回家喽。”老旦对着欢声雷动的山城自言自语,虽然是大白天,可那些爆裂的鞭炮还是使它闪闪发光,这耀眼的光芒必定会照亮他和二子的回家之路,不管前方还有多少黑夜,他们俩仍可以笑着走完。老旦对此深信不疑。

  二子醒来大吃一顿,和他大醉一场,一边喝一边埋怨老旦不带他去窑子里赶紧开荤,牢房里憋了这么久,说是个雏儿都没人信。

  “进去之前你没去过?”老旦摇头不信。

  “那时候重庆人抽了风,全城妓女大游行要抗日,嘴上抗日,下面也抗日!几个月都没有窑子开门,你说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么?好容易找到一个开门的,出了双倍的钱偷偷摸摸要干活,楼下一堆女学生不知怎么知道了,举着小旗子哇哇叫,说抗日期间不能日,这他娘的,吓得我裤子没穿就翻后窗户跑了。”二子捶着大腿说,“然后就找啊找啊,呦!看到一个,门口人多灯多姑娘多,我想这会差不多了吧?进去一看,原来是个赌场,正想走就被几个小丫头揪进去了,凳子上一坐还走得了?先赢了十几个大洋,我就觉得这东西比日女人好耍多了,可谁知道这东西不好耍,他们使奸使诈,我一拿好牌,女人就贴过来跟我发骚,吹耳朵摸大腿掐脖子,她可什么都干。”

  “然后就输光啦?”老旦笑道,“输了多少钱啊?”

  “常德城里拿的那些,百十个大洋吧,都输喽。”二子两手一拍,作势往天上一抛,“他娘的,他们耍赖那我能干吗?那个女人被我抓着奶就扔楼下面去了,一屋子人和我打,我也没怎么着,打了一会儿就看有人脖子上插了个破茶壶盖儿,都说是我扎的,我就这么进去了,可我死活想不起来我用过那东西……”

  “你现在咋总是‘我’‘我’的?坐牢没坐出啥名堂,倒把口音坐没了。”

  “一说‘俺’‘俺’的,有人就找事儿,说咱们那儿汉奸多,你说我干吗练得这么虎实,那就是要一个个打的,咱战场上死过几回了,还能被地痞流氓欺负了?”二子说完,嘿呦叹了口气,看着远方的庄稼地不说话了。

  胡参谋在的大院里挤满了军官,排着十几行长长的队伍,一个个红光满面、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大门口站着一排威武的士兵,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喊一嗓子:

  “第13军160师的团级以上军官在吗?”

  人群里立刻举起三四只手,在此在此,然后走出几个笑开了花的人,有一个少了条胳膊,一边抹泪一边向前走去。

  “160师是打残的部队,只剩十几个人在后面整编,这下可有活干了。”一个军官说。

  “不容易啊,咱们那些战死的弟兄要是知道有今天,不知要笑成什么样呢。”

  “真恨不得赶紧飞到南京去啊……”这个军官流下泪来了。

  “去南京干啥?我就盼着去东京,把咱的旗子插在富士山上,让鬼子每天见了就鞠躬……就连天皇也要鞠躬,不鞠躬就打他屁股。”一个高个子军官作势打屁股。

  “我倒不想漂洋过海去收拾小鬼子,受不起这份累,就把我派回东北老家去,那有几十万鬼子,够我耍的了,回国之前一律不许吃大米,高粱也不行,全给我吃麸子,喝凉水,他们怎么对我们东北老乡,我就怎么对他们。”这人脸和树皮似的,东北口音,嘴里还带着蒜味儿。

  “那你东北的大姑娘被鬼子糟蹋那么多,咋办?”一个獐头鼠目的军官问。

  “妈了个巴子的,男人全赶回北海道去,女人都留下给咱中国人下种,肚子大了再运回日本去!三十年后就都是一家人了,想打也没法打了……”树皮脸狠狠地说。

  “第51军113师的营级以上军官在吗?原来东北军的?”门口又有人喊道。

  “啊,在呢在呢!”刚才说话的人拨开众人跑上台阶,回头对乌压压一大群军官抱拳喊道:“弟兄们,兄弟我先领命去了,看兄弟我回东北收拾鬼子去!”

  军官们一片喝彩,这东北汉子蹬蹬地跑了进去。老旦和二子站在队伍里,觉得身边的人都比自己官儿大,便不敢随便插嘴。二子碰了老旦一下:“你的青天白日呢?该戴的时候不戴?”

  “这不忘了么……”老旦见众人全戴着,也是后悔不迭,人家一群一伙的攀亲说年谊,就他和二子无边无靠。旁边的一个高个子军官看了他一眼,宁可走一边去抽烟也不理会。

  “原74军57师的两位营长在吗?”一个声音喊起来。老旦和二子“诶”了一声,二人面面相觑,都在想这是喊谁呢?见半天没人答应,这人便看了手里的纸,又喊了一声:“原74军57师的老旦营长在吗?”

  全场哄堂大笑,但只是笑了一下便停了,因为二子举了手,这长得凶巴巴的独眼龙一看便不好惹呢。

  “在这儿,在这儿!”二子高叫着举手,又低声对老旦说,“你个笨鳖,喊的是咱啊。”

  “哦?在呢,老旦在呢!”老旦忙叫道。众人又笑起来,只是这次轻多了。

  他羞了个大红脸,知道大家又在笑话他的名字。可当他跟着二子走向台阶时,感觉诸位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善意,甚至敬意。

  “弟兄们,给这虎贲的爷们敬个礼吧!”人群中一个汉子大吼一声。众人高声叫好,呼地一片举起了手。老旦瞬时感动,忙在台阶上回身敬礼,二子走得太快,想跑回来敬礼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放下了。

  “营长呀,我也是营长了?”二子揪着老旦小声说。

  屋子里坐着三个军官,老旦只认得中间这个,竟是穿了将军服的胡参谋。胡参谋只看了他们一眼就说:“名字又被人笑话啦?要不要改一改?”

  “算了,胡参谋,嗯……胡将军,马上就要回家了,改了名还怕老婆认不出了……”老旦笑呵呵地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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