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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道歉的服部大雄(4)

  胡参谋微微笑了一下,又冷下脸说:“事情多,不和你们废话了。你们俩加入第14军第2混成旅,这支部队是该军各支部队的残余人员组成的,往河南那边去,主要任务是收缴沿途各地日伪军的武器弹药,管理日军,收编和遣散伪军,维持地方秩序,配合政府重新建立行政单位。老旦你当营长,二子你当他的连长,怎么样?”

  “是!”老旦立刻立正答应。二子撅着嘴看着他,见老旦装没反应,也立正同意了。

  “明天就走,赶紧回去收拾,以前你俩的事一笔勾销,档案里也不写了。今天之后,一切重来,要是有胡作非为,就是再撞见蒋委员长,也救不了你们。”

  “多谢胡将军!晓得了。”老旦憋足了劲喊着。

  “去吧,刘副官你带他们到14军报到处报到。”胡参谋将一摞材料给了右手边的军官,又对老旦说,“只有一件事需要注意,共产党也在抢地方,你们如果和他们遭遇,尽量不要产生矛盾,能谈就谈,最好不要动手。”

  老旦一愣,还有这事?但他立刻晓得,鬼子走了,事还没完。

  “要是和他们谈不拢怎么办?”二子撅着下巴问。

  “自己看着办。”胡参谋点起支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老旦和二子便跟着刘副官去了。

  “咱欠这胡参谋钱吗?”二子路上悄悄说。

  “瞎扯,怎么会?”

  “那他咋总是这个嚼了生驴鞭的闹心样儿呢?”二子挠着头看着长长的走廊,他定是被这军事委员会大楼的庄严吓着了。

  “早知道就让宋川和马达再等半年,就不用跑回去和鬼子打仗了……”老旦想起这两个小子,半年前他们离去,将二伢子的骨灰带去了黄家冲,然后加入了长沙那边的部队,听说后来还打了几仗,便没了消息。

  “二子,俺觉得从今以后,咱俩要走运了……”

  “拉倒吧,跟着你我走运过?不是你我能被弄到战场上来?我到底亏欠了你什么?要这一路跟你受罪。”

  “你还是说俺吧,听着舒服。”

  “就不让你舒服!凭啥你又是营长……”

  他们俩边说边笑,边笑边打,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了。

  到部队报到登记,拿了新的军官证,见了混成旅的几位长官之后,一切便安排停当,老旦拉着二子回住处取东西。街上押过一串日军军官,老百姓正在夹道骂着吐着恶心着,鬼子们走得整齐,但那头却是低了下去。一个鬼子脸上挨了半个苹果,暴怒起来,要去打扔东西的人,几个士兵的枪托砸倒了他,鬼子发了狠,抓着士兵的枪顶在脑门,哇哇大喊着,叫着叫着他又哭起来,将头砸在地上号啕着。

  “打死他,打死他!”围观者喊起来。但士兵们仍是架起了他扔到车上,不知用什么堵住了他那张喊得撕心裂肺的嘴。老旦心里突然一动,一脚踩住了刹车。

  “二子,带你去见个人。”老旦猛地扭转了车头。

  卫兵说老旦来了,升做副处长的冯冉忙迎了出来,啊呀啊呀地拍着老旦的肩膀。老旦向他介绍了二子。冯冉夸张地吸了口凉气,握着二子的手,用尽可能低的声音说:“老弟,你是神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你能保住命,冯科长也是大功一件呢……”老旦略带调侃道。他一度极厌恶此人,但一想到如果不是这番狗血经历,他便撞不到蒋委员长,二子或就一粒花生米去了西天,便宁愿相信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是好事多磨的一个环节,就连刘副院长等人的存在,都是引向这意外好结果的必经之路。

  “服部大雄在哪儿?”老旦不想浪费时间。

  “哦?这个人啊……这个……怎么说他呢?总是不老实,本来说同意将来交换战俘的,可上周天皇一说投降,他动不动就寻死,把炕上的竹条拆下来做了把军刀,大半夜的在屋子里剖腹,可那是竹子啊,肠子破了,疼得他直叫,血流了不少,却割不死,医生给他缝好了他又要扯开,现在捆在床上歇着呢,嘴里也塞了东西,生怕他咬舌头自尽了。”

  老旦冷冷地看了冯冉一眼,嘴堵上恐怕还有别的意思。“带我们俩去看看他,我帮你劝劝。”老旦说。

  冯冉哦了一声,却没动。老旦推了他一把:“走吧,这次不打他主意……”

  “管他干啥?他想死死去,还省一张回日本的船票。”二子听老旦说过抓服部和他调包一事,他可不买服部的账,那条命早就是欠他的,枪毙三次也赔不过来。

  服部大雄并没躺着,而是铐在一张上百斤的铁凳子上,他斜斜地靠着椅背,枯瘦的脸上带着伤痕,嘴里塞着一团说不清的东西,沾着唾沫和血污。那东西定不是防他骂人或是咬人,只是怕他嚼舌头。老旦看着皱眉,二子却嘬起牙花来。

  “呦?这谁呀?这不是少佐先生吗?一不留神我还以为是哪个偷鸡摸狗的叫花子哩?”二子用指头捅了下他的脑袋,服部慢悠悠睁开眼,那眼血红血红的,吓了二子一跳。“嘿呦?你干吗去了?太上老君让你进炼丹炉啦?你又没有大闹天宫,不过是闹了闹牢房嘛,单眼皮儿都练成双眼皮儿了。来,眼睛睁开,睁开,你瞅瞅我是谁?大白天的,你个兔崽子装什么睡罗汉啊?”

  二子说着便用四根手指扒开服部的双眼,服部呜呜地扭着头,二子不能成事,抡起大手就是一巴掌。“鬼子,你****看看爷是谁?救我?用不着你费心,老子命大死不了!不把你弄成了灰,老子就对不起那么多死去的弟兄。”二子陡然发了狠,抡起一张椅子往服部头上砸去。老旦忙一把夺了,将他推去一边:“干甚了你?说好了不闹。”

  “什么说好了?我说好了不弄死他,人可以活着,眼要挖出来,腿要打折,****要剁了!这种东西能留他一命已经是客气了,没用的东西全卸下来!老子这只眼怎么没的你知道不?嗯?鬼子,老子这只眼就是被你的人在斗方山弄下来的,你还给我,你还给我!”二子指着服部哇哇叫,那也是动了真气,喊着喊着那只独眼也流了泪呢。老旦只能将他推了出去,强往他嘴里塞了一支烟。

  “行了行了,发发火就行了,他都这个球样了,哪还是个鬼子?当年那个耍军刀的服部大雄早就死球的了,蒋老爷子说了,不能欺负他们,不能伤害他们。”

  “那还要咋着?我认他当爹?”二子兀自蹦高,老旦觉得这小子变了个人。听着监狱的铁门咣当当的,老旦明白,二子关在里面的这一年,必也是生不如死,盼干了眼泪,哭红了双眼,全非他说的那般儿戏,他见了监狱和铁凳子上的服部,这是触景生情呢。

  “行了,撒撒气过去了,战争结束了,咱在这小黑屋里弄死他弄残了他,让人笑话。他服部恶归恶,那也是战场上,还没给咱玩儿阴的,他因为反对使用毒气,被他们自己人抓了,这才落到咱****手里。”老旦说到也想到了,这人,果然是这个样子呢,他是来杀人的,但他有自己的底线,和很多鬼子似乎不大一样。

  “就这么关着他也行,这还不算啥,把他关十年看看,我可见过,坐牢的滋味不好受……”二子蹲了下来,抽着烟若有所思。

  老旦让二子先蹲着,他回到房子里,见服部已经睁开了眼。他冷冷地看着老旦,冷意里已没了杀气,也没了悍气,只剩……什么呢?好像自己在镜子里曾经的那种绝望呀。

  “我帮你拿走嘴里的东西,别冲动,行吗?我和你说说话,你也喝点水。”老旦轻言细语道。冯冉立刻倒了一杯水,服部看着水杯,点了点头。老旦轻轻抽去他嘴里的脏布,揉了揉他的下巴,帮他倒了些水进去。服部贪婪地喝掉了。

  “好好的,寻啥死呢?战争结束了,你和俺都能回家了,大家各走各的,以后不打了。”老旦放下杯,见服部咂吧着嘴,不像是要胡来的,就又说,“你要是能不折腾,就再把双手放开,行不?”

  服部看着他,点了点头。冯冉略显犹豫,但仍做了。“你们俩好好聊聊?别闹了啊,就当朋友聊天,老旦大老远来看你,你不能不给面子。”冯冉对服部稍显严厉,但服部根本不看他。

  “这是个坏人。”服部指着冯冉的背影说。

  “你还说别人,你又是啥好人?”老旦不以为然道,“抽烟吗?”他递过一根,服部便接了,铐了很久的手腕不好使,烟掉了,老旦换了一根帮他点上,给自己也点上了。

  “明天俺就走了,往东开拔,你们全投降了,俺要带人去一路收编,俺还觉得这是美差,要都像你这样,这活儿得头疼死……”老旦故意说笑着,瞥着服部的表情。服部只看着手里的烟头,平静如那张铁做的凳子。以前可没见过他抽烟,打过几次照面,这人身上没有烟味儿。是牢房改变了他,还是战争改变了他?

  “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不像武士一样剖腹,对吧?”服部抬起眼说,“我说过,除非我战败了,或者来有命令。现在我们败了,我该走了,我不死,回不了神社。”

  “你是该走,但不是割肚子,而是赶紧回你家去,回你的日本去,仗都打完了你死给谁看啊?你爹你妈你老婆你孩子都等着你呢!一口气憋着非要死,亲人都不管不顾了,哪有你们这么六亲不认的兵?只认个天皇,他是生了你还是养了你?没有他,你们能死那么多人?啥球个神社,你老死了想去再去……”老旦语气虽厉,却尽量挑着能触动他的话。但他失望地看到,服部仍只是看着手里的烟头,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

  “这和天皇陛下没关系,他也受苦了……”服部淡淡地说,烟头开始烫手,老旦便又递去一支,服部麻利地续上,深吸了一口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回家了,老婆孩子都在等你,我家人都在广岛,奶奶、父亲、母亲、妻子、两个妹妹、两个孩子,就是没死在美国人的轰炸里,也都死在原子弹下了。”

  “那不一定……那……不一定,你别瞎猜,万一他们正好出门了呢,正好大大小小的到海边钓鱼了呢?也没准回娘家了,你老婆娘家在哪儿?”老旦知道广岛这事,那是他不能想象的可怕,一颗炸弹炸死十万人,那得多大个的东西?

  服部淡淡一笑:“你不知道,战时的日本,老百姓是不能到处乱走的,也没这心思,大家都在干活,造枪支弹药,修汽车轮船,大力生产各种军用品,要么就是种地,为了这场圣战,整个日本列岛没有人歇着……他们哪里也没去,他们都在广岛,我知道,我在梦里见到他们了。”服部抬起头,看着飞向房顶的烟雾,眼眶变得湿乎乎的。他的样子令老旦难过起来,这可是服部大雄,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鬼子。怎的?他要哭?不行,他怎么能哭呢?老旦抿着嘴唇瞪了他一眼,他可不想被这个人逗得伤了心。

  服部似乎感觉到了,吸了两下鼻子,将泪也吸了回去,他定神看着老旦,又是那个平静的服部大雄了。“那你给我个理由吧,我为什么要回去?”服部说,“我既是战败之军,又是有罪之人,靖国神社不会要我,我也没脸进去,我就是死了也是你们中国人说的孤魂野鬼,你给我个回家的理由。”

  老旦掐了烟头,轻轻抛在地上,用脚尖碾着它。“服部,我担心的和你担心的一样,我离家几年了,不敢说家人还活着,也不敢说那村子还在,就算不在了,也回去给他们烧个纸,也就安心了,踏实了。中国人心里,没什么比家大,皇帝老子也比不了,蒋委员长也比不了,只要有人,就有家,有家,就能活……”老旦踢开了烟头,抬头看着服部说,“刚才那个二子,他娘是个瘫痪,还是瞎子,你们不杀也饿死了,饿不死大水也冲死了,可他每天都想着回去,给他娘坟头上烧个纸,在屋子里烧个香,就是这个念头让他活到现在……回去吧,你们还有那么多人在中国,回去收拾你们那个烂摊子,我们收拾我们的,各回各家,也就清净了。”

  服部凝视着老旦,像看个朋友;而老旦不忍看他,怕在他脸上看到自己的酸楚,当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来,服部大雄已满脸是泪。

  “对不起……”服部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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