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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王坤在路上走着,心里想着班里的人:班长唐仲勋、姜万杰、姚清林……“他们到哪儿去了呢?”以前他想得多好,一定很容易就找到他们。现在队伍往前走,没有房子,在森林里支着帐篷,这么多的大山,这么多的树林,这么多的人,怎么就能找到他们班里那几个人呢?卡车来回地跑着,溅着泥浆,他避开它们,碰到往前方去的车,他也不想向司机们伸手,求人家带他走一截路。他觉得这样倒丢人:“为什么叫人带自己呢?走不动了?”他继续往前走着。什么都湿透了,走起来很困难,把腿都磨痛了。他不断地思量着:“他们在什么地方呢?”两面是森林,森林上面被雨严严地封锁着。

  姜万杰这一夜一点也没有睡。部队经过一个矿山,他们分到一座小房子。里面一个年轻的女人,很漂亮,穿着淡红绸上衣、白裙子,裙子已经脏了,她没有工夫洗,孩子像是病了,黄黄的脸,紧趴在妈妈的背上。每连有一个会说朝鲜话的联络员,他到各班驻地看了一遍,向唐仲勋说:“班长,这孩子有病,痢疾。这家人是人民军的家属。”这时人们都在雨里立着。唐仲勋考虑了一下说:“就在外边歇吧?反正是一夜工夫,怎么也过得去。”那女人已经收拾起房子来,一看队伍到来,她就把孩子的东西放到另一间房子里去,把她住的一间房子腾出来给部队,收拾完了让部队进去。她那眼神和样子叫人看了感动。

  “你们到前边去会碰到他。”她一边理着孩子的衣服说。

  “你丈夫叫什么?”姜万杰问。

  “廉金泰,战争一开始他就走了。”她说明他的番号,又介绍自己说:“我叫朴金玉。”

  “来信吗?”

  “来。”

  姜万杰一直看着那孩子,一会儿又看着朴金玉:“怎么办呢?丈夫在前线上,孩子生病,多心焦啊……”给他们腾出来的这个房子,是那样的温暖、干净,女主人是那样的殷勤、热情,姜万杰心里说不出的感激,怎么好就住进去呢?他呆呆地站在门口。

  朴金玉背着孩子,到处忙,为这些战士去烧火,烤衣服,给他们弄洗脚水。完了她顶着罐子走出去,到河边汲了水来,帮他们做饭。尔后她坐下来烧火,把孩子从背上移过来,给他吃奶。一面用着安详的母亲一样的眼光看着这些志愿军战士。

  战士们脱下湿了的衣服在烤,脸烤得通红。

  朴金玉微微地笑着,看着他们。但她的笑里带着忧郁和想念,眼睛明亮发润。

  姜万杰放下东西就跑出来了。

  唐仲勋叫道:“你去干什么?”

  姜万杰说:“向卫生员要些药。”他匆忙地做了一个手势。

  唐仲勋说:“要消炎片,要十几粒。”

  姜万杰跑去了。一路上想着那孩子,好看的小眼,爸爸在打仗,他病在家里没人照顾……朴金玉多难哪!丈夫不在身边,孩子生着病,又得料理家务……处在这样的环境……一想到这里他全身都发颤了,一下不留神,被滑倒了,弄的浑身是泥,脚也碰破了。他爬起来到小河里洗了洗,又继续往前跑,见人就问:“卫生员在哪?”

  一个战士问道:“你是找卫生员吧?”

  “是啊!”

  那战士说:“我不知道。”

  姜万杰好容易才找到,要了药,问卫生员:“怎么吃?”

  卫生员说:“一次一片,每四个钟头吃一次。从现在起,听见吗?不然就不生效。”

  姜万杰迟疑了一下,怎么掌握时间呢?从现在起,夜里要吃两次。他问“哪儿有表?”

  卫生员说:“连部。”

  姜万杰看了看表就往回跑:“班长,取来了。”

  唐仲勋说:“你给他吃吧。”姜万杰动手把药弄碎了,灌进小孩子的嘴里,一面安慰’着说:“吃吧!吃下去就好了。长得胖胖的,等着你爸爸回来。”吃完叫孩子睡下。姜万杰这才想起烤火了,感到身上又湿又凉。

  天黑了,雨还在落,几天来都是在树林里的湿地上睡,现在是睡在暖炕上了。这暖和的小房子,从席上、土坯墙上都发着干燥的气息。战士们舒展开四肢躺着,真感到是到了家了。姜万杰睡不着,静静地听着隔壁的动静,孩子在哼哼吱吱地闹,女人翻身的声音,和催眠的“噢噢”声。他听着,一边数着数目,他记得有一次放哨,他一、二、三、四地数着,数到三千,一个钟头到了。现在他又数,数到了八千……他想:快了,快到小孩子吃药的时间了。班长唐仲勋刚才和一个战士谈话回来,现在他也睡着了。外面落着雨,他数着房檐下的滴水声——数着数着数不清了,一切想象都模糊了……他也不再记忆什么了,实在支持不住了,疲乏和瞌睡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冲来,又加上这么美好的房子、热炕对他的吸引,这机械的数字也使他疲乏,他垂下眼皮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大工夫,姜万杰忽然惊醒向四下一望,明白了,这是睡在房子里,这里是人民军家属,孩子病了……他想起掌握时间的事情,觉得一桩大事被他耽误了,他爬起来走出去,一下台阶几乎滑倒,什么也不管,一直照连部的房子走去,路上碰见带岗的人,他问:“几点钟了?”

  那人显然是刚从连部来,说得非常肯定:“十一点二十分。”

  姜万杰放心了,原来他只眯了一下眼睛。但不相信,他要亲自去看看。

  连部的表经常是放在靠门的地方,是夜光表,而且那小东西自己嘀嘀嗒嗒地响着,告诉人它在什么地方,好叫带岗的人看到它。一推开连部的门,就看到那表的绿色磷光了。黑暗中忽然有一个人抬起头问道:“谁?”“我。”姜万杰说。问话的是指导员的声音:“你放哨吗?”姜万杰说:“不是,我是看时间,吃药。”指导员坐起来:“谁病了?”姜万杰说:“一个老乡的孩子,人民军家属。”他补充一句。冉春华站起来说:“走,带我去看看。”他们俩一同出来,黑暗立刻把他们裹住了。冉春华说道:“我们要好好看待这些家属,跟我们自己的家人一样。”冉春华在后,姜万杰在前边带路,从村子中心走出来。“病重不重?”姜万杰说:“拉痢疾,已经吃了一次药了,这是第二次,十二点吃。”“他家都有什么人?”姜万杰说:“一个年轻的妇人,一个近一岁的孩子。”冉春华长出了一口气,姜万杰也长出了一口气。冉春华沉重地说:“困难,朝鲜人比我们那时候还苦呢!”姜万杰说:“那女人和我们谈话,一点叫苦的意思都没有。”冉春华说:“是啊,所以我们更不应当叫苦。”他看看表说:“时间快到了。”他们走得很快,上面落着雨,下面是泥泞。路完全被踩烂了,他们俩再没有说什么,一直地奔向班的住地,冉春华叫姜万杰去叫门。

  姜万杰走到那女人住的门前,敲了两下,轻声叫着:“大嫂——”里面答应了。他推开门。朴金玉急忙坐起。她就穿着一身单衣和薄裙,和衣而卧,孩子搂在怀里,蜷曲着,屋子里有一种长时间不拆洗衣服的气息。朴金玉很快地站起来,穿上胶皮鞋,拉展了裙子,到灶火膛里掏火灰,吹着,用一个铜勺烧水。

  冉春华坐在门口,用手电给她照着。他告诉姜万杰:“去,我那里有一包糖拿来,向通讯员要。”姜万杰跑去了。冉春华蓦地看到锅台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战士们的鞋子,朴金玉把每一双都动了一下。冉春华一摸锅台是滚热的,战士们的鞋子都烤干了。朴金玉笑了一下,这是她在战士们睡去的时候,轻手轻脚地把火加大,将战士们的湿衣服都烤上,把他们的鞋子都放在锅台上,一双双地摆好,然后她才搂着孩子躺下的。姜万杰拿了糖来,给孩子吃,孩子不哭了。

  朴金玉凑近冉春华和姜万杰跟前,轻声地问:“你们多会儿走?”

  姜万杰说:“我们明天走。”

  朴金玉带着央告的神气说:“还回到我们这里来吧!”冉春华看出她心里那种说不出的痛苦。为丈夫,为孩子,为祖国,也为志愿军的艰苦表现出的母亲的爱。可以看得出来,如果志愿军一走,她会哭的。

  冉春华站起来向姜万杰说:“今晚你少睡一会儿,掌握着时间,四点钟吃第三次,三点四十分叫她起来烧水”。他看着姜万杰,感激他,好像这是替大家做的,也是替冉春华做的。

  姜万杰说:“我不打算睡了。”接过了指导员的表。

  指导员查哨去了。姜万杰坐在门坎上,心里难过起来,他舍不得就在天明时离开这座房子。至少应当看到孩子的病好了。可是他又想赶到前线作战,和敌人干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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