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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跨过鸭绿江,战争的气氛强烈地扑打着人们的脸,刺着人们的心。这里不是土香、花香、麦子的香气,而是烟火和焦灼的气味,是触目伤心的破残景象。人们小声地说着:“这是哪里?”

  “安州。”

  “什么都完了。”

  “没有了,烧了几天几夜。”

  卡车驰到跟前,只见一片片的墙壁,和孤单单的砖石柱子,大梁烧焦了,一头插在墙壁上,一头挂着几根椽子,下面是一片瓦场;烧毁了的石阶和家具。有的依然像座楼房,上面有招牌,残存的玻璃片,说明这里曾经是多么繁华热闹,现在是一片荒芜了。工厂的房子塌倒了,歪扭了的大铁架,显得一副痛楚的样子。工人宿舍都烧光了,只剩下单片的墙壁,长烟囱也断了,街道不存在了,只是瓦场中间显得有一条平光的路,两侧是弹坑。在市的尽头有一座木房子幸存着,也震得歪斜了,像要塌的样子。忽然从那小房子里跑出几个孩子,一个中年妇人,穿着麻布裙子,向过路的车子招手。尔后又从地下室里跑出些人来,叫着:“志愿军万岁。”“谢谢。”“顶好——”城市毁了,人们并没有走。男人们打仗去了,女人们带着孩子收拾这破残的局面。战争在继续着,人民在坚持着。王淑琴向那些妇女招手,她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啊!会是因为个人损失和个人情感来参加这个战争吗?只是为了想念尚志英和不堪忍受分离的痛苦吗?朝鲜人为了谁呢?

  从西海岸东行,山峦陡然高大稠密起来,先前那些盖满了一丈高的小松树的丘陵地带,宽展的江面,大块的平地都留在后面了,卡车钻在大山里。这时候落了大雨,雨非常大,顺脸往下流,王淑琴看了看身边的小鬼,她知道了他就是尚志英的战士,这小家伙叫王坤,她问过他:“你怎么留在后边?”

  王坤说:“出发那一天我病了……”

  “你还带有什么东西?”

  “没有,就这些。”

  “现在你好了没有?”

  王坤说:“当然好了,已经一个多月了。”他爽朗地回答她。

  王淑琴并没有暴露自己和尚志英的关系。她特别喜爱这年轻的战士,看去只有十七岁,就像她的弟弟。此刻大雨来了,别人都有雨衣,王坤没有。他早打算了,不借任何人的光,就这样淋着,有骨头到前方去,就有骨头挨淋。他什么话也没说,直挺挺地坐着。王淑琴说:“你怎么办呢?”“就这么办。”王坤说。“这大雨你受得了吗?病刚好。”“受不了就不出来抗美援朝。”“淋病了怎么办呢?”“死不了就不要紧。”王淑琴更喜欢他了,对他那粗鲁的顶撞话,一点也不恼,同情他:“一定是什么人给他委屈受了。”

  王坤一出家来就没痛快过,因而他对人都采取这样的粗鲁态度。

  第一天参军就被打退回来。

  村长是个三十多岁的人,留着一撮断梁胡,尖瘦的脸,挺和善,但是很认真。看见王坤就盯住他了,已经猜出他要干什么。而且心里早决定了:“不行,再待两年。”村子里每个人多大岁数他都是熟悉的,谁也瞒不过他。

  王坤灰溜溜的,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差不多已经失去了信心了。走了一半路,他忽然停下,生起气来,握紧拳头说:“不行,和他吵架。”说着就气汹汹地返回去。

  村长瞪着眼看他:你这小东西专门捣蛋,你看我们闲得没事干吗?”

  王坤问道:“不是自愿吗?”

  村长说:“是啊!”

  王坤说:“我就是自愿的呀!为什么不要?”村长说:“太小了。”王坤说:“不行,我不走……”村长说:“那你就住在这儿吧!这管你饭吃。”王坤讲了半天道理,最后说:“我够团员的年龄了,还小吗?”村长坚持着说:“我们要的都是够格的,年龄、个子大小、力气都有规定。就是选上你,到区里也得把你打下来。”

  王坤瞪起小圆眼:“你问他敢吗?我也够格!”

  村长摇摇头:“再迟二年吧!”

  王坤说:“二年?再过两年我当了班长了!”

  村长和周围的人都笑了:“你这孩子口气不小,好吧!”

  一直到出来以后,王坤还忘不了这次争吵,觉得村长又可气:又好笑。他向人们夸耀着:“叫我说服了,要不我就出不来了。”

  部队出发的那一天,他得了病,留下来,住在留守处,养了五六天就好了。队伍已经到了朝鲜,留守处要留他当通讯员,他不同意。

  路上,和一个正要开到前方去的手推车连一起,手推车连连长于书静对王坤相当好,他很喜欢这战士。问他:“你们连长是谁?”王坤说:“尚志林。”“指导员呢?”“冉春华。”于书静问:“为什么非回你们连队不可?”王坤把眉一皱,心里说:“又来了。”于书静追问了一下:“嗯?为什么?”王坤说:“我到连里算清了账,给你们寄伙食费来。”于书静说:“你这小东西真厉害,你以为我要留你吗?我们连上多少人哪!我不过是问问你。”

  王坤说:“那更好了,谢谢连长,我是想打仗。”

  手推车连连长和他握手:“好小子,有骨气,再见。”

  王坤给连长敬了一个礼。他又过了一关,终于到了安东了。

  办出国手续时,他又受了难为。

  最后他爬上了王淑琴他们坐的卡车上。

  王坤想:“前边正在行军,往前线上开,我一直顺路往前赶,保险找得到,现在用不着什么手续了。”

  雨越下越大。王淑琴用自己的雨衣把王坤盖住,拢到自己身边来。雨衣很大,几乎把他连头带身子都蒙住了。王坤起先不愿意,后来因为是一个团的,在路上难得碰见,就紧挨着她身边偎着,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伸出头来问道:

  “同志,你是一直到团里呢?还是先到师里?”

  王淑琴说:“这是军部的车子,我要到军里办手续。你跟我一起去吗?”

  王坤说:“不,到军部的时候你叫我。我在村边下车。”“那你怎么办呢?”王坤说:“我自有办法。”说完,王坤又缩回身子,用雨衣盖住脸,感到一阵温暖,他什么都没想,就连家、祖国、抗美援朝的重大意义都没想。这些在他似乎都不成问题,也不需要考虑,唯一想着的就是赶上部队,找到自己的班。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了!现在汽车往前开,和他的希望是一致的,他安心了。既不怕泥泞,也不顾汽车翻到沟里去,也不怕雨,大家都一样挨淋。他也没想到进房子去避一避,因为这里的房子都毁了,老百姓都没有住处,安心的是到了朝鲜了,要是谁再为难他,他可以不坐车,不用任何人的帮助就能找到部队。于是什么都不操心了,靠着王淑琴,呼呼地睡着了。

  王淑琴看着前面的景色,灯光下的雨丝,冷得她脸也苍白了。凝视着天空,看着夜的景色,前面是无穷尽的泥泞的路。河水也涨了,这情景使人寒战。想起她的孩子,想起那温暖舒适的房屋,又想起妈妈……想起祖国的一切生活,后来又想着朝鲜的战士们,朝鲜妇女们……她克服了寒战,心也安定了。

  汽车在泥里爬着,好容易行上一个陡坡,但前面的泥更多,有的地方路被树干垫着。前面有一辆车子陷住,好多朝鲜妇女、战士,从各地搬石头在垫路。司机走出来,看了看,把手一扬说:“返回去。”车子往回开。她担心车上的人非淋得病了不成。这一夜是走不出去了,顶多也是陷在半路上。要开到军部的后方留守处去。王淑琴叫醒王坤,王坤一下子惊醒。王淑琴怎么也拉不住他,他跳下车去消失在雨里了。王淑琴喊了两声。王坤没有回答,一直在泥路上走着。实际上路上不断有零星的战士。他简单地问了问情况。人们告诉他说:

  “队伍赶得很急,敌人要突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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