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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尚志英、翟子毅、团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立在河岸上。后面拥来直属队的一伙人,卫生队、步兵、炮兵、越来越多的人,都向着河水观望,盯着团长,看他的脸色。尚志英站在岸边,笔直地立着,雨衣上流着水,好像镶了一道穗子。他脸上的筋肉紧绷绷的,瞪着眼。他能有什么表情呢?一团人淋在雨里,无法前进;要淋坏了所有东西;粮食会霉烂;弹药会受潮失效;地图会泡成了烂纸;淋坏了战士……眼盯住水面上巨大的漩涡,这和火网不一样,组织得再严密的炮火,总有一些空子,但这条沸腾的河水,阻住了去路,是无隙可乘的。敌人运动部队比我们方便。如果他尚志英的部队被雨阻住,敌人在这时发动了攻势,趁势推进来,那怎么办呢……他知道,如果下命令,叫部队支起帐篷,住下,不走了,这是每个人都需要的,而且他们一定高兴,但他不能这样做。

  从后面又跑上一个骑兵通讯员来,报告:“从直属队以后都被截断了,冲走了一班人。”

  尚志英一言不发,盯住通讯员,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政治委员说:“不行,派人去捞,叫后面部队想尽一切办法渡河。”

  通讯员又跑了。

  尚志英愤恨地看着这条河:“一条普通的河……”他派人找寻渡河点,试探水的深浅。

  人们在岸上来回跑着。工兵们脱得光光的身子,在岸上跑了一阵,终于有十几个人跳下水,向下游冲去,岸上站着的人也跟着向下游移动。凫水的人冲到正流里,有三个人被浪头打回来了,那十几个人和浪头搏斗着,有一个人想站住脚,又被打倒了。真怕人,最后那十几个人冲过去了。

  尚志英下命令准备渡河。

  命令一下,岸上的人骚动起来,把人们震惊了一下。首先想到下命令的人和这命令的坚决而又怕人,尔后就想到不定会有多少人被这大水送命。人们的眼总是离不开那汹涌的浪头,一会儿就看得人眼花缭乱,眼黑头晕,连两岸的山都旋转起来。要从这里开辟一条道路到对岸是万分困难和危险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可是命令下来了,“渡河”,这又是不可动摇的。

  说真的,连尚志英自己,这经验丰富的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大水。他涉过多少道河,挨过多少次雨淋,年深月久,这些印象都冲淡了,只给他留下了决心,和克服困难的毅力。他知道:“一个指挥员应当知道这点,命令越坚决、果断,越能发挥战士的智慧,想出更多的办法。如果命令不坚决,那只能把部队陷于动摇和混乱状态之下。”他大踏步地向前卫营走去,说:“必须想办法,水是无情的,可是人并不是木头。”

  团长向王炳晨站着的地方走去。

  王炳晨站在河岸上,他也派出会水的人下水了。他专心地注视水面,审视着每一块突出水面的石头,看水的波纹,拾起一块石头向水里丢去,看水的冲力多大。尔后他在全部河身上去找,找到一处水面很宽的地方。这时大雨停了,只剩下星星点点,云彩也有些活动了,山间的雾慢慢地向上升起。这一切都告诉说有晴天的希望了。他走上去迎接团长说:“我们马上就开始。”

  王炳晨开始组织渡河部队。尚志英叫他做前卫,这是有道理的,他也想到路上会遇到各种困难,应当把最强的一个营放在前面。渡河是一件复杂的工作,每个人都带了那么多东西,如果不组织好,东西会全部滚到河里去。牲口的鞍驾要放下来,派人去扛,还要派人牵牲口,扛重机关枪、迫击炮,有些人是不会水的,见了水就头晕。这些东西要来回组织运送,水这样深,虽然落了一些,但仍淹到腰部以上,而且要探清路线,也不知道水底的滚石多大,是不是有陷坑?他把排级以上干部都集拢来。

  “把部队组织起来,三个到六个人一组,叠成三角形,像工兵架的桥桩子似的。这一组人拉紧,然后和前后两组发生强固的联系。”最后他说:“战士们脱去裤子,减少水的冲击力。”

  干部们散开,分头组织去了。

  战士们身上被雨打得起了鸡皮疹,用手拍打,摩擦,使身上取暖,因为冻得关节都不灵活了,整整冻了六七个小时了。光在岸上就等了两个小时了。刚才有人发牢骚:“打不死也淋死了。”被营长骂了一顿。人们不敢再说什么,静静地等待着,现在一听说渡河,都活跃起来了:“这一下好了。”

  有人穿着鞋子下水,他说:“我的脚心不敢挨石头,一挨就痒的走不成了。”

  有人说:“这多难看,大白天脱得光光的。”

  有一个战士连上衣也脱了。把东西捆起来,缠在脖子上,开玩笑说:“后脑袋楔了个橛子就好了,挂东西方便。”

  尚志英一把抓住那战士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姚清林……”

  尚志英问道:“那一连的?”

  “二连。”姚清林害怕了。

  团长生气了,厉声说:“叫你们连长、指导员来,你也来。”

  人们喊道:“连长、指导员,团长叫你们。”

  指导员冉春华和连长尚志林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到团长跟前,一齐敬礼。

  团长看到自己的弟弟,心里说:“这叫我怎么能不责备你们呢?对你应当更严格。”他瞪着尚志林,拉着姚清林说:

  “你看,你们的战士,”他叫大家都瞧。

  人们郜愣住了,连营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说他脱得太光了,还是说他背东两的办法好呢?但显然不是为了表扬这战士,而是生他的气。但人们知道要挨一顿训,所以都自动立正了。

  团长骂道:“哪一个圣人想的这种办法?这样的勒住脖子,被水一打倒就不用想再起来了,马上勒得出不上气,给水淹死。你们的脑袋是干什么的?那里面装的不是脑子,是糠。”然后他命令道:“把东西顶到头上,用一手扶着,学朝鲜妇女的样子。”

  战士们都笑了。

  尚志林和冉春华敬礼,回去执行命令去了。

  战士们捆自己的东西,往头上顶着。几百人构成一个杂乱的场面,有人光着身子,牵着一匹绛紫色的大骡子,往河边上去,这都是会水的人,才敢单独行动。炮兵连的大个子战士,往自己的肩上扛铁鞍架。

  唐仲勋把人们集合起来,检查了一遍,宣布注意事项:

  “要向前看,看对岸,不要看水面,一看水就会晕倒。姜万杰捞住这小家伙,说死说活也不能撒手,王坤,听见了吗?”

  王坤在看着水,他说:“听见了。”

  唐仲勋说:“你哪个耳朵听见的?”

  王坤笑了:“两个耳朵都听见了。”

  唐仲勋说:“你抓住姜万杰,不要撒手。”

  开始渡河。

  真是叫人提心吊胆,人被水冲得摇摆不定,姜万杰觉得有多少只手抓住他,往水里拖。人们硬挣扎着,摇晃着身子,发出喊声。喊声真大,为了转移人们对水恐怖的情绪,压服水的声音,喊声淹没了一切。西岸的人也喊叫助威,人们都跑向渡河点来,连牲口都高兴地叫起来。

  就在这时,水上的链子突然断开了,打开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刚才像把暴涨的河水拦腰捆起来,现在又被水冲断了。水咆哮着冲出去,又成为暴躁的、不可驯服的东西了,像一条疯狂的巨蟒一般。

  尚志英像遭到突然打击,停住了脚步,他现在忘了是站在水里,额上冒着汗,脸刷地一下子白了。有两个人被水冲倒在浪里滚着,卷下去……

  王坤被水冲跑了。他赤着脚踩在一块石头上,石头一滚,把他摔倒。一倒就被浪头打翻,头先扎到水里去,他用力一挣,从姜万杰手里滑脱,浪头打了他两转,从底下翻上来,又被浪头砸下去,一下子冲出一丈多远。有一个沉重的东西撞了他一下,他只盼望碰见一个硬东西,抓住,把自己拯救起来。伸手一捞,有一个沉重的东西撞了他一下,他意识到这是他的枪之后,就紧紧地抓住了,心里有些着慌,他现在还没有昏迷,只是被几个浪头打得他迷失了方向。想抓住河底的石头,什么也抓不住,他努力转过身来,用头顶住水冲,这才明白过来。想了一下,水是往哪里流的呢,回想到岸上的样子,以及涉水时一切片断的印象。记起来了,水是往东南流的,在这里转了下弯,又往正南流,他们是从右岸到左岸,这样……他想,只要冲不到海里去,他会渐渐的向东岸靠拢,反正他绝不回西岸去,这时他一点也不晓得岸上的情形,也不晓得姜万杰在追他。

  姜万杰看到小鬼王坤被冲走,把王坤和自己的东西顺手交给后面的人,头也不回,管它多大的浪头,一纵身向王坤扑去,随着就给浪头翻的不见了。岸上的人看到是连冲下两个人去。

  浪头翻滚着,有时把王坤翻上来,有时把姜万杰翻上来,就像人已经死了,随着浪头的摆布,有时冒出一个头,有时露出一只手。姜万杰看见滚滚的黄浪,时隐时现的王坤的影子,他用尽了一切力气,挥动着手,扑着浪头去追赶。在岸上五步远的距离是多么近啊!在水里,这四五步远是不可接近的,他刚一扑上去,又被另一个浪头把他打翻,使他无法挨近王坤,力气也慢慢的小了。他想:自己没有力气了,倒不要紧,死活都没有关系,找不到王坤不行。他又鼓起力量扑上去。

  唐仲勋跟着下水了。指导员冉春华急坏了,衣服没顾得脱,就跑下水去。大喊着:“救人——”连长尚志林气得直骂,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生气。事情会出在他们连。营长走上来盯问他:“你们怎么搞的?搞得很漂亮,这两个人你负责。”说完营长也不自觉地跟着岸上的人往下跑。

  岸上的人喊叫,拥来拥去。

  “截住——截住——”

  “快下,几个人拉着下去。”

  “丢绳子——拦住——。”

  “快——快,不要冲进潭里去,那就完蛋了!”

  下面山崖下,有一个深潭,潭里的水翻滚着,表面看来是平静的,实际好像开了锅的水,卷着大漩涡,进去就出不来了。人们吓得乱叫:“丢绳子,用绳子套吧!要不就拉着绳子下去捞,完了!”

  “快点吧!”

  有人绝望了:“又冲走两个!”

  “救不回来了。”

  王坤忽然觉得自己的腿被扯住,这时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扑到他身上,推开他躲开了正流。片刻之后他明白过来,用力抓住对方。

  好多人都追上来了,此时倒不觉得水可怕了,而是人们喊得可怕。姜万杰在浅水处扶起王坤。这时才来得及看周围的情景,满河身都是人。

  团长看见水里人起来,问道:“要不要卫生员?”人们一个传一个地叫着:“要不要卫生员?…‘要不要卫生员?”东岸上回应着:“不要——”显然被淹的人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尚志英从水里退回来,看了看表,走向王炳晨:“几个连同时渡。”他命令通讯员:“通知直属队,渡河。”

  部队重新组织了起来,几路纵队出现在水面上,牲口、人扛着大炮、箱子、重机枪、大车……几千人踏破了水面。震撼山岳的叫声,突破了这条封锁线。大河被丢在后面了,静静地躺着,好像刚才的威风被人压服了。

  尚志英和政治委员打马过河,走到部队的前面。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此地的晚问是很冷的,又加之人们的衣服都是湿的,而且没有饭吃。前面是一望无涯的波浪起伏的群山,以及遥远可辨的炮声。天空成了暗蓝色的,云隙中露出好看的星儿。

  尚志英向政治委员说:“我们今天就要和人民军会师了。”

  政治委员说:“传给部队吧!”

  这消息跟着传下去,接着就听见后面响起了高兴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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