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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民军小队长廉金泰接到军团部的命令,深入敌人腹心,察明它集结的情况,以及全部进攻的准备工作。敌人发动了夏季攻势之后,又来了一个新的调动,显然又有一个大的军事行动在暗地进行着。这就是要他去弄明白的事情。

  廉金泰是从做侦察兵开始,尔后调到自动枪中队的。虽然很早就不在侦察队了,但他还是想着侦察员的生活,不习惯待在阵地上,常因为好奇心使他不能安定。侦察员的生活当然丰富啦!知道好多步兵中队没法知道的事情,而且又惊又险。他们会潜入敌后,在敌人腹心地区待几昼夜,把敌人什么事情都搞清楚,发现敌人的隐私和秘密活动,一个步兵指挥员无论如何都不能有这种享受。接到这任务,他说不上有多高兴,从营里给他拨来了一个小组,他自己又指派了两个战士,一共八个人。这次他把什么东西都丢在阵地上,只带着自动枪、手榴弹、手雷、炸药,出发了。

  天落着雨,山地的晚间相当的冷,不久他们的衣服都被打湿了。路崎岖不平,难走得很,土被雨冲刷光了,只留着些尖石,有些地方,因为长时间不走人,上面生了青苔,有的生着青绿色的地耳,滑得站不住脚,只能抓住树枝往下溜,就像走在冰上一样。可是他们走得非常快,刚才匍匐在他们脚下的群山,现在上升起来,像是黑暗的围墙,树木生的像张牙舞爪的苍龙,从山峰上爬出来,要向天空游去。天空什么也看不清,成了’一条不大宽展的灰色的带子。一到山谷,雨雾就紧紧地把山谷封锁了。山涧好像没有底,越走越深,像是坠入深渊里了,小路隐没在嶙峋的大石块中间。水声一直在响着,有时是轻快活泼,有时好像泻人瓮里,发着击鼓似的响声,时远时近。这种天气对侦察员说来是难得的,大自然所奏出的音响:呼啸的风声,雨打岩石和树叶子的沙沙声,涧水不知疲乏的聒噪,把夜行人的声迹掩盖了。他们一直下到涧底,涉过涨了的河水,爬上对岸。廉金泰在前面,一手掂着枪,一手拨动打到脸上的苦艾和红蓼花的长穗,带刺的草莓蔓子,用指南针辨了一下方向,又往前走。从白天观察所得的结果,这里是不大容易通过的。他停了一下,把帽檐上的水拧了拧,观望了一下,开始向一座很陡的石壁上爬。这石壁的坡度在七十度左右,简直没法攀登,幸好的是每个石缝子里都有小树,人们可以抓住小树往上爬。前面派出了两个人,等他们走出十几步远的时候,他带着后面这一组人动身。真是难走极了,廉金泰不时地停住,静听一阵,又发出前进的信号。一会儿,一排紫红色的曳光弹在他们头顶上空爆炸,廉金泰立刻伏下身去,子弹打得相当的低,显然子弹是寻着他们的声音来的,敌人发现他们了。正想的时候,前面闪出一团很大的火球。很明白,派去前面的两个人,触了敌人的照明雷,空中升起一个白光四射的火团,把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阻住了他们的进路。敌人朝着这照明弹开火,轻重机枪射击起来。跟着就是探照灯强烈的白光,从高地射下来,在半山坡上搜索着。廉金泰躲在一棵小橡树后面,正注视着敌人火力点的时候,他身边的小树响了一下,露出一个头来,低声问道:“怎么办?暴露了。”

  廉金泰一看是李永和,看了他有十几秒钟,李永和有着特别大的眼睛,黄黄的脸,像生病的样子。可是廉金泰这小伙子的性格,一时一刻也闲不住,爱出新主意,遭到困难不退缩。他问道:“金元泽呢?”

  李永和说:“还在那里趴着,我告诉他不要动。”

  “没有打着他吗?”

  “没有。”李永和说,“我们往东面移动一下吧!”

  廉金泰说:“不慌,让我想一想。”

  李永和等待着,看着照明弹下的景致。好看的带水的叶子在闪亮,有一朵鲜艳的山丹花开得正好,水珠儿好像是好看的眼睛。他返回头看看小队长的眼,廉金泰也看到了那朵好看的花,心里羡慕着:“多好看哪!”敌人密集的火力向这里射击,忽然一个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那朵山丹花削断,几片橡树叶也飞去了,他骂道:“妈的。”

  李永和又看一看小队长,廉金泰问道:“金元泽能爬回来吗?”

  “要等照明弹熄了。”一会儿,照明弹的光弱了。李永和又向前爬去叫金元泽。

  廉金泰心里做了决定,带这么多人突破战线是困难的。留下那个组,用火力掩护,他只带着李永和金元泽两个人去执行任务。他们三个像壁虎一样地爬着。金元泽是个矮个子,膀子很宽,力气大,曾经干过一个时期的工兵。他们爬到最前面,慢慢接近了敌人前沿,隐伏下,等待着掩护小组的射击。一会儿掩护地火力猛烈的射击起来,敌人的火力转向那里,金元泽跳起来扑进工事里,打死一个敌人,把手一挥,廉金泰和李永和跟着跳进工事。

  一突进敌人战线,即刻顺着一道很窄的山沟往下跑,穿进一片森林里。

  林地里有一股霉味和腐烂蕈子的气息,雨打得树叶沙沙地响着。廉金泰望望天空,雨点打在他脸上,他把自己的武器整理了一下,警惕着随时可能发生的问题和一些异样的响声。他靠着一棵粗树干站着。李永和被派出去侦察敌人动静去了。廉金泰盯住李永和走去的方向。四周是一片漆黑,他等待着,一面欣赏着这夜景。他特别喜欢雨,喜欢森林,喜欢这种神秘的生活。

  一会儿工夫李永和潜进森林里来,他们只简单地计议了一下,又像幽灵儿似的,匆匆走出森林,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里了。

  敌人战线后方异常的混乱,新来的士兵挤满了前沿上各个帐篷,帐篷像雨后的蕈子,密丛丛的,到处都是灯火。敌人来来往往,一小队一小队的士兵穿着沉重的皮靴,在泥上踏着。不知他们在忙什么?有时持着枪跑步,好像一切都刚到,还没有就绪的那种乱哄哄的样子。廉金泰思索了一下,也掺杂在这些人群里走着,他估计到敌人不会注意到他们。山谷里堆集着大量的物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都被防雨布盖着。披着雨衣的哨兵,抱着枪在游动,缩着脖子。沟的入口处有一辆卡车陷在泥里,许多人在叫喊,用力拖着……

  廉金泰他们走出二十多里,深入到敌人腹心了。雨下得更大了。从一个山谷里钻出来,李永和走在最前面,一出森林立刻又跑回来,好像发生了什么问题,但他的神色并不是慌张,而是兴奋。伸出手把人们拦住说:“公路上摆满了卡车,我们可以好好地干一下了。”

  廉金泰停住,静静地问:“有哨兵没有?一共有多少辆?”

  李永和又跑出去。雨太大了,敌人哨兵大概躲到附近帐篷里去避雨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李永和走了一段路,依然没有数清,卡车满满地挤在公路上。上面张着防雨布。廉金泰出来看了一遍,看看周围的地形,他们又躲进森林去计划了一会。廉金泰说:“动手吧。”

  手榴弹炸毁了汽车油箱。随着轰隆的爆炸声,汽油着火了,火焰喷起一丈高,立刻把汽车裹住燃烧起来,黑夜被照亮了,起了一阵怕人的骚动,美国兵一边射着卡宾枪,一边追上来,他们那无神的眼睛向四处盲目地看着,向着火的地方冲来。廉金泰和金元泽靠近,有一队敌人跑着向他们追来,金元泽刚要射击,被廉金泰抓住,把他按倒。轻声说:“蹲下,他们并没发现我们。”他们隐在树丛下面。火光太大了,这样的强光刺着眼,敌人不可能看到他们,如果逃跑,那倒会立刻就暴露出来,人力悬殊,作战是不合算的。果然这一队敌人匆匆的大步向南追过去,南边响着激烈的枪声。

  汽车的火越来越大,弹药车在爆炸。

  廉金泰牵了一下金元泽的衣襟,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一道小水沟,往里走了三百多步,开始攀着树枝和岩石往山上爬。大沟里已经无法通过了,有九辆卡车着起火来。敌人在火周围奔跑着。廉金泰最担心的是李永和的下落。很显然,敌人发觉了他,刚才南面那一阵战斗就是因他而起的。

  李永和投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后,敌人冲上来就发现了他。李永和用自动枪扫射,打倒三个敌人,从侧面又冲上来一队敌人,看看已经被包围,他跳下一个河沟里……

  廉金泰听到枪声停了,他心里一跳,站住不走了:“他会中弹倒在什么地方?或者是负伤了被敌人捉去?……”他听着山下的动静,心里发闷。看看下面的火光,看看活动的人,看是不是有绑架人的样子。他后悔了,问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这样做呢?什么任务都没有完成,倒失掉一个得力的人,呆呆立在那里不动。金元泽要回去找。

  廉金泰止住他:“等一等。”站了有十几分钟,决定到指定的集合点去。如果李永和不在,再作计较。他估计李永和不会这样轻易地落在敌人手里。

  正在杜鹃花的枝条间爬着,向约定的一个小山峰上走去,忽然从山顶树林里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叫声。廉金泰站住,脸上立刻兴奋起来,从声音里听出,是李永和的声音。学得这样像,真的猫头鹰叫的都没有这样的好听,他低低地答了一声,李永和从树林子里走出来。山顶上是一片又粗又矮的老松树,有几块突出的青石,这就是他们集合的地点。李永和先给小队长敬礼。廉金泰不等他敬完礼就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尔后又搂住他的肩膀,好像是多久不见,在这里贸然相逢了。

  “还是估计对了,我们知道你不能轻易落在敌人手里。”

  李永和说:“我还在担心你们,如果你们不来……”

  “好,咱们就动身吧!向杨口前进。”

  廉金泰看了看时间,正十二时了,他们冒着雨往前走。

  敌人的纵深配备并不雄厚,越深入越显得战线单薄。又过了四个山头,发现正前方有照明,他们一直向那里去,爬上一个最高的山头,看见了,探照灯一闪,照见了山下一个小小的机场。很明显,这是最近才平出来的。上面停放着三架飞机。他们顺着一条小水沟下去,向机场接近。

  每一架飞机旁都站着两个岗哨。廉金泰在草丛里爬着,把周围的地形都看到了,仔细地研究,看好了接近的道路,和退出战斗时的方向,爬回来,非常高兴向人们说:“怎么样?”“当然干掉它。”李永和老是那么高兴,渴望战斗,不管怎么样,不放弃任何一个打击敌人的机会,这是他早就确定的计划了。敌人在朝鲜的暴行,烧毁了村镇和城市,残酷的屠杀,这些血债是无法计算的。他说:“叫他们来偿还。”所以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见敌人绝不放过,哪怕他个人见不到胜利,在战争中死去,但他要在死之前,用一切力量惩罚美国鬼子。他没有一天、一会儿,想平静地待下去,一想到敌人就愤恨得切齿。

  金元泽要求他自己去干:“你们给我掩护……”

  廉金泰说:“一起干,每个人攻一架。在敌人没有发觉之前,尽量地迫近它。”

  分配了对象,把身上带的炸药绑到手榴弹上,他们向敌机匍匐前进。每个人弄了一把橡树枝,看到探照灯的灯光扫过来,廉金泰把树枝遮在头前,灯光又扫过去。廉金泰发起信号,叫后面的人疾速前进。又爬了三十多步,探照灯的光又扫过来,廉金泰再次把树枝举到头上,探照灯光停住了,廉金泰的心里直跳,过早地被敌人发觉,那就什么都完了。正要发信号冲锋,灯光又扫过去了,他兴奋起来,又往前爬,敌人哨兵发觉了,现在没有商议的机会。可是行动又必须得到统一,他想了想,跳起来,大喊一声:“冲——”往前跑了几步就投弹,三颗手榴弹同时爆炸了,白光一闪,飞机起火了,一个汽油堆栈也着起火来,把什么都照亮了。警戒的敌兵从营房里跑出,一群人扑上来,盲目地用卡宾枪射击着。廉金泰一挥手,命令退出战斗。他一个人在后边掩护,用自动枪射击追来的敌人,他们很快地消失在雨雾里。敌人又追上来,子弹在追着他们,他们钻进山谷里,大踏步地穿过灌木丛,尔后上山,进入森林,枪声和火光远远地丢在后面了。

  当枪声远了以后,他们累得走不动了。在一个山上休息,坐下,从树叶上弄些雨水喝。这时又发现有一个地方照得明亮,而且有强力的马达声和爆炸声。他们发现是走在一条小路上,这条路是当地居民走的。他们一直往前走,有一里多路,发现一座孤立的小房,这里静得很,好像已经没有人了。廉金泰停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命令李永和:“去看看,怎么回事?”

  李永和心里想:“我们可以找些吃的。”他走去。

  这是一间普通的小房子,如果不走到跟前就看不到一点光,一到跟前,李永和就闻到那股好久没闻到的家居生活的气味。他轻轻地敲了敲门,低声地叫着:“大嫂。”门一开,露出一个惊慌失神的脸孔。李永和一眼就把全屋都看清了,而且明白了女人们的神情。他进去把门关上,这屋子里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起初对他很冷淡,以为他是李承晚的兵。可是她们怀疑,李承晚的兵绝对不会用这种态度对她们,这点她们相信了。两个女人都扑到他跟前,那姑娘几乎昏过去,李永和一下用手抱住她,自动枪险些磕了她的脸。他完全了解这一点,从前这里人过的什么日子,当敌人侵入这里之后……现在她们又见到亲人了。

  李永和把她放下,安慰着说:

  “不要难过,忍着……”

  廉金泰推门进来,李永和站起来立正,廉金泰叫他坐下:“怎么回事?”他也坐下来,静静地享受着小房子里的亲切和温暖。廉金泰已经了解了全部情形,他看着那姑娘,忽然发现她某些地方长得像他的妻子朴金玉。心里立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怜悯这姑娘,又想念他妻子,这两种感情在他心里绞着,他的心乱了。看看这小房子,看看所有的人,看到人们焦虑的忍无可忍的表情。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他说不出了,说什么呢?只有做好工作,打击敌人。

  在这里得知敌人正在修筑一条新公路,完全是秘密的。

  “修了好多天了。”那姑娘说。她每天汲水都要到那个路口待一会儿,偷偷地向外嘹望,察看敌人的行动。

  廉金泰重新扣了一下皮带,走出来。李永和本来想着弄些吃的,结果完全忘了。但是他忘不了那姑娘,走出来时往回看了一眼,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用手从空中往下一劈,像是决心斩断这些牵连似的毅然地走出来。

  金元泽在一条路上放哨,这夜景是多么惊人哪!又多么好啊!森林、细雨、凉爽……可是这夜被一种东西扰乱着,依稀可辨的烧汽车、飞机的火光,虽然看不见火苗,但那两块天空是紫红色的。不时升起的火箭,以及探照灯的白光在空中划来划去。有时听到爆炸声和马达声、汽车的喇叭声,骚乱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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