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军团长脸上因为兴奋而发出光彩，修饰得非常整齐，刮了脸，梳了头发，带上他的勋章，挺起胸脯来说：“心情愉快，能使人永远青春不老。”说着举起了酒杯。

　　屋子里挤满了人，主人们——军团长、军团政治委员、参谋长、司令部的军官们、协奏团的男女团员们、护士们。客人们——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师长王坚、团长尚志英、团政治委员翟子毅、营长们、炮兵指挥员、联络员们……似乎要把这屋子撑裂呀，可是人们并不去担心这事，在烟气腾腾的屋子里，到处看到人们兴奋的面孔，这间房似乎是无限地扩大了。中间放着一列很长的桌子，从这头到那头，桌子上摆满了餐食。正面挂着朝中两国国旗、领袖像。

　　军团长朴宪荣用愉快的眼光向人们环视了一下，杯子里的酒，随着他激动得发抖的手而波动着。

　　所有围在桌子跟前的人们都站了起来，举起自己的杯子，庄严而愉快的气氛在屋子里激荡着。这时，残酷的战争、炮火、死亡、艰苦的生活、苦恼和心悸不安、痛苦忧伤、日夜不眠的疲困、长途跋涉的劳累、被雨水截击……都被这友谊的烈火烧化了。这时人们忘记了一切。出现在这战地的国际宴会，显示着异乎寻常的活泼、愉快而又华丽。透明耀眼的苏联香槟酒、白色的朝鲜人参酒、黄色的麦酒、红色的葡萄酒、金黄色的中国橙子酒，被闪光的玻璃瓶盛着，杂在果盘和花束之间，真是五光十色，灿烂辉煌、夺人眼目。

　　军团长把酒杯举过头顶，用了激情的句子说：

　　“我首先提议：为我们朝鲜人民最敬爱的朋友——******主席干杯，他派遣他最优秀的儿女来援助我们！”

　　人们碰杯，杯子碰得叮当响，酒从杯子里向外泼溅，洒到花束上。人们干杯。

　　军团政治委员说：“盼望了很久了，我们军团长为这讨厌的雨发了脾气。”

　　军团长解释着说：“可是我早就想着有这么一天，像今天这样子。”

　　副师长王坚说：“感谢军团首长和同志们的盼望，以后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慢慢地谈。”他一面说着一面忙着斟酒，然后立起，站直身子同样的向大家看了一遍，把酒杯举过头顶，带着庄严的表情说：

　　“当我们听到朝鲜人民英勇地反抗侵略者，我们感谢，同时又感到无上光荣，为我们英雄的朋友感到骄傲，你们，是为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而战，也是为中国人民而战。我提议：为我们敬爱的金日成将军身体健康而干杯。”

　　人们又是一阵骚动，挤上去碰杯、干杯。

　　这实在是使人心跳的场面。

　　尚志英也满斟了一杯酒，刚要站起来，被坐在身边的军团政治委员用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按说：“你先放下，这一杯应当是主人的。”

　　军团政治委员一站起来，人们也跟着站起来了。举起酒杯，把眼望着他。他说：

　　“敬爱的中国同志们：你们远离温暖的祖国，离开家人妻子，来到我们这里——朝鲜，投入残酷的猛烈的战斗。这使我想到了好多问题，当过去我们国土沦陷，民族受危难的时候，我们两个民族站在一起，抗击了日本法西斯强盗；现在，美帝国主义侵略我们祖国的时候，你们为我们朝鲜人民而流血，组织志愿军支援我们。我们这两个民族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他偏着头向尚志英问道：“你所要谈的也是这个意思吧！团长同志？”尚志英点点头。军团政治委员继续说：“为我们牢不可破的友谊干杯。”说着从他那明亮的眼里滚出两颗大而热的泪珠。他解释说：“同志们，干这一杯，今天是太兴奋了，为你们伟大无私的正义行动感动的我……我想说什么呢？我们朝鲜人民，祖祖辈辈忘不了你们，此生此世……我说不下去了。叫我的眼泪表明这一切吧！”他掏出自己的手帕擦眼泪。所有在场的人，眼睛都因为湿润而明亮起来。军团长奋然立起，大声说：“同志们，斟满你们面前的杯子，为我们的愉快和胜利干杯。”杯子更激动地碰响，多少人的手都发抖了。军团政治委员宣布，可以自由活动了，可是他又立刻宣布：“每个女同志都要敬中国同志一杯酒。”这一下子乱了秩序，声音嘈杂起来，会场变得异常活跃了，连桌上的瓶子都碰得摇晃起来。女同志们用歌唱一样的声音叫着：

　　“政治委员给我们下了命令了……”

　　“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尚志英推辞着。

　　酒洒到他脖子里和肩膀上。女同志们那样的热情、大胆。尚志英提议一同喝：“为女同志干杯。”人们不答应，非要他喝干她们所有杯子里的酒不行。

　　尚志英说：“同志，喝得太多了……”

　　“不要紧，在我们这里休息。”

　　“不用走了！”

　　“不行，还得招呼部队。”

　　“那是借口。”

　　尚志英双手往外推，可是推不出去，只好都喝了。

　　“吃吧！我们朝鲜苹果是世界上最好的苹果。”尚志英刚喝完酒，金英把苹果递给他，她此时那么漂亮、可爱。

　　“哪里弄到这些花呢？”尚志英问。

　　金英说：“这里满山都是。”

　　“太好了。”尚志英说，“和平了以后我一定来这里看你们。”

　　人们传着小本子，签字。

　　军团政治委员在一边眯着眼看着，姑娘们热情得很，把客人招待得很周到。有一个女同志把本子递给尚志英，尚志英笑着说：“叫我写什么呢？”

　　“写上你的名字，家乡通讯处。”一个姑娘带命令的口气说。

　　尚志英一面写，一面出汗，写完掏出自己的小本子，也同样地说：“把你的名字，家乡通讯处写在上面。”几个人动手把他的本子抢去，并不急着写，都看起他爱人的照片来，一个头发剪得很短的姑娘，向人们微笑着。人们朝着尚志英笑，尚志英很窘，但心里也特别高兴。

　　军团政治委员趁这个空子摸了一只杯子，斟满酒，凑到团政治委员翟子毅身边，低声说：

　　“同志，为你用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思想教育的战士同志们干杯，祝他们健康。”他们各人干了一杯，军团政治委员又斟满酒，凑到尚志英跟前，给他倒了一杯葡萄酒，问道：“有孩子了吗？”

　　“有了。”尚志英脸红了。

　　“你妻子来了吗？”

　　“没有。”尚志英一点也不晓得妻子的消息。

　　“孩子多大了？”

　　“刚半岁。”

　　军团政治委员说：“好，为他们的幸福干杯，希望他们再不受到战争的灾害，在和平的环境里生活着。”干杯，把杯底都喝干了，忽然俯下身来问道：“你没有醉吧？”

　　尚志英说：“没醉。”

　　“醉了可以吃一个苹果。”

　　“吃了。”

　　军团政治委员说：“好，再干一杯，为你们一路辛苦，我晓得你们一路是露营，又遭连雨。”

　　“辛苦算什么？”尚志英一口喝尽，真的，为着这种友谊，辛苦算什么呢？连自己的生命都看得很平常了。他握着军团政治委员的手。饭后开始跳舞。音乐奏起来了，奏《春之歌》，歌声轻柔、温雅，开始像一根纤细的丝，拉得很长很长的，被一阵徐徐的风，吹得慢慢地荡漾起来，若断若继，忽即忽离，听来像是多么遥远，有时又像近在耳边的低语，又像绸裙子飘拂着，被女人们柔软的手提着一角摆动。忽然又转成疾速的节奏，活泼跳跃，激起轻松快活的气浪，把人们全部的感情都吸引进去了。这声音抚摸着人们，像亲人的手，把人们拉到温暖的怀里，低声地细语着，叫人们更钟爱生活，宝贵爱情，珍惜人们的劳动，钟爱一切……这声音跟着每个人的旋转，形成多少个小漩涡，一起一伏的随着这愉快的气氛打转。女同志的裙子像花伞一样地张开合拢，合拢又张开，看得人眼睛发眩。尚志英简直头晕了，感到整个空间都在旋转，已经不是这小小的房间了。

　　“你们都会跳交际舞吗？”金英低声地问。

　　她的身子给尚志英的宽大肩膀衬得更苗条了。尚志英说：“跳得不好。”“你跳得很好。”尚志英说：“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金英说：“我的家和中国紧挨着，从前在第四野战军工作过，祖国解放战争爆发前一年从中国又回到祖国。”

　　尚志英的眼光落到她的胸前，看见她那闪闪发光的华北解放纪念章，他心里腾起一阵爱慕和尊敬。于是他心里跳动、不安，再也跳不下去了。

　　当这个舞曲奏完，尚志英谢过金英，头也不回地走到外面去。他再不能听这音乐，这音乐使他难过。他喜欢这音乐，听了叫人动心，好像叫人摸到这种可爱的生活了。喜欢创造这歌子的人，喜欢这个民族，喜欢她的风俗、习惯，喜爱这里人民的坚强而又温柔的感情。可是他心里难过。一个人走到外面坐在石头上，手托着下巴沉思起来。

　　外面很冷，天上露出星光，空中充满了透明的水分，一点灰尘的细粒都没有，多清朗啊！山峦被树枝裹住，夜里看来，恰像一堆堆暗绿色的绒球，多美丽的夜啊！星儿像万家灯火一样地闪烁，点缀在深不可测的暗蓝色的晴空中，像是一座夜的城市。这骤然袭来的清凉，是那样惬意。山涧时断时续地传来飒飒的风声，活泼的流水声。那悠扬愉快的跳舞的音乐，成了永不可磨灭的东西，盘踞在尚志英心里。他心里是一阵柔和，一阵忧伤，搅拌着仇恨。前几天在路上和政治委员在地图上看到的那些高地，那时是觉得很远，现在到了眼前了。惊心动魄的战斗，眼看就临到他头上了，心里又是多么激昂愤慨。朝着那音乐传来的方向说：“打垮了美国人再来跳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