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入夜，雪更大了。风在晚间照例地停几十分钟，一入夜又继续吼起来，比昨天的还激烈，从地上把雪又扬起来，卷成十几丈高的白色柱子，在旷野里旋舞着。这一小队人在雪里踉踉跄跄地走着，白色的旋风追逐着他们。雪扑打着人们的脸，初时雪在脸上还融化，后来就像结了一层硬甲粘在脸上，连眉毛和睫毛都挂了冰球。这寥寥的几个人穿过文登里又疾疾地向南跑去，匆匆地钻到对面的山谷里。如果不是每天在这里活动，熟悉这一切道路，真会迷失了方向。他们蹲下来歇歇气，看了一下四周的动静。雪已经有六寸多深了，难走，冷得要命，不挺住一点劲儿浑身就会抖作一团，棉衣等于未穿，又湿又凉。

　　尚志林把人们拢在一起，低声说：

　　“忍耐着点，一打起来就暖和了。”他把人分开三组，最后嘱咐道：“沉着，敌人没有发觉我们的时候，尽量的接近他。一旦被发觉，不等敌人展开火力，我们投出手榴弹之后就扑卜去，要快、要猛．打得漂亮一点，叫敌人尝尝我们的甜头。”

　　尚志林自己也带了一支自动枪，在这种时候不单是指挥，而是要作战。他不愿意带手枪，打起来不痛快。他要带一个小组截断敌人的退路。

　　姜万杰这一个小组从左翼运动上去，在他们那路上有一段绝壁，绝壁有三丈多高，完全是大石堆砌成的，石缝子里滋生着小树。这段路难走，这就是团长特别叮嘱他们一分钟迈一步的地方。从这里上去会给敌人一个出其不意的袭击。他们这一组有李小吾、王坤、马德明，他们开始往上面爬。在这一段慢坡路上，树最密，石头也最多，雪非常厚，从山根往上爬要通过这一段路才能到达绝壁的下面。姜万杰爬几步停下来，等等李小吾。李小吾这次是下了决心要跟着打仗的，尽量的和姜万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让自己掉队，克服着心跳。

　　高地上什么地方响了一排重机关枪，飞出一长列火球。一个跟着一个的飞出来，一会儿在冷空中熄灭了。夜又静了，这时的夜从外表上看着好像十分安静，可是并不是那样。有多少人在打坑道，团长和营长一定在观察所里，等待着这场战斗，炮兵们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等待着信号。只有美国兵也许他们蒙着头睡大觉，躲避着这场可怕的风雪。他们这一队人在雪里爬着，弄得浑身都是雪，枪和手榴弹上都结了冰。

　　姜万杰低声叫道：“李小吾！”

　　“有！”

　　“跟着，小心，不要慌。”

　　尔后又叫王坤、马德明，他们都答应了，停了一会儿，相互望了望，好容易才爬过这一段路，到了绝壁下面。绝壁就像一堵高墙挡在他们前面，看上去是高不可攀的。当时看地形的时候，人们也目测了一下，那毕竟是在远处，一到它跟前就叫人寒心了。平时谁也不会从这里上去的。姜万杰向人们看了一遍说：“开始吧，跟着我上。”姜万杰把大枪背起来，挽起了袖子，抓住小树枝开始往上爬，第二个是李小吾，第三个是王坤，最后是马德明。爬了一段停下来，姜万杰一手拉住上面的小树，一手探下来拉李小吾，把他接上来，站稳。姜万杰的心是激动的，此刻就要投入战斗了，又遇到这样艰难的情况，不由地生出那种自我牺牲和对同志的慷慨大度的精神。把李小吾安置下说：“站稳，抓住这里，不要怕，你看，我们上了这么高了。”说罢又去拉王坤，下面马德明像照顾孩子似的留心看王坤的动作，用手托着他的屁股往上送。最后姜万杰把马德明拉上来，四个人挤在一个石头缝子里。树枝被风吹得哗哗地响着，雪撒了他们一身。姜万杰往下一看，看不见底了，他的脊背凉了一下，搓搓手，心里暗想：现在叫他们从这里下去倒是一件难事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上来的，而且上了这么高：“老马，没问题吧？”他们挤得紧紧的，身子贴着身子才感到一丝暖气。他挨着李小吾看着他笑了说：“多有意思啊！”停了一下说：“咱们动手吧！”手指已经活动一些了。

　　这次是马德明在下面，第一个先把姜万杰送上去，姜万杰登着马德明肩膀，马德明站起来，尔后用手托着姜万杰的脚，最后用枪托子顶住才把第一个人送上去。姜万杰从上面探下枪托子叫李小吾抓住，马德明在下面送。第三个是王坤。最后把马德明拉上来。他们又开始往上爬。

　　风在石壁上搜刮着，吹着雪片，他们四个人就像大壁虎一样的在石缝子里、树缝子里爬着。从这棵树到那一棵树，从这块石头攀上那块石头，用冻僵了的手指紧抓住石头尖儿，脚趾使劲扣住小树根，身子紧贴着石壁，只要一失手就会粉身碎骨的。此时谁也不会笑团长叫人一分钟迈一步的话了。谁都是战战兢兢的，腿肚子发抖。一直爬到手上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姜万杰停下来，接住后面的人，几个人又紧紧地挤在一起，把手放在裤腰带处暖着。

　　马德明问道：“又不好走了？”

　　姜万杰说：“悄悄地，休息一下，最后一把劲了，要特别小心点。”

　　马德明往上一看，还有一丈多高，大风刮得好像山都摇动了。他们挤着，暖气在人们身上触着，好像这一小会儿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谁也不愿意离开，想多待一会。谁都知道：从这里一离开，那种担惊受怕，被掉下去摔死，或者战斗中伤亡马上就临到了。他们此刻和敌人相隔恐怕就在咫尺之内，也可能敌人在等待着他们，等他们刚一露头，把他们一个个都推下这绝崖去……

　　忽然哗啦一声，从他们头上飞起一只猫头鹰，一直向山峡谷里掠去，好像报信一样的惊慌地叫着，它那哭叫的声音听着是那样的恐怖而且森人，叫人的头发根都炸起来。六九

　　尚志林带的一组人顺着水沟往里插上去，这里草很深，雪特别的厚，风把山坡上的雪都给赶到这里来了。尚志林掉进一个雪窝里，费了好半天事才由战士们帮忙把他拖出来，他成了一个粉团了。他们离开水沟往山上走，前面遇到一片平光的坡面，被雪刷的粉白，只要有一个小黑点就会给敌人发觉，他们仆倒，在雪里爬着，把雪拨开一道深沟，好在风大，卷起的雪像一阵阵的烟雾，这对他们帮助不小。尚志林心里燃烧着强烈的战斗欲望。可是他担心姜万杰他们，这一段路能不能通过？

　　一列列的山冈，包括数不尽的大大小小的高地，这就是战线，战斗就从这样的一个小山上开始，在这上面要歼灭敌人，尚且有那么多的山头，等待着逐山夺取，歼灭守敌……那是一件庞大而又复杂的工作，不知要等待多少时日，用多大气力，姑且不管，毕芘是眼下就要动手了。他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钟了。

　　忽然听到一声猫头鹰的惊叫。他向空中看去，看不见，但是叫的声音很近，也许是姜万杰他们那一组发的暗号？但是不像，他的战士没有一个会学猫头鹰叫的。那声音越叫越远，向下沟里飞去。他静静地等着，看见一个黑影在高地上出现，缩着头，抱着枪，来同巡视了一遍又返回去了，钻进了掩蔽部里。尚志林作了一个停止行动的手势。紧紧地贴住地面，用雪把自己掩盖住。这样待了三分钟的工夫，他正要往前爬，身后突然起了一阵嚓嚓声，回头一看，一只青色的狼从斜坡上跑下来，拖着一个大尾巴，张着大嘴，猫着腰，看见尚志林他们这几个人，那狼站住，向他们瞧了一会儿又跑下去，消失在沟底了，不久就听到它嗥叫的声音，像哭一样。

　　这时一长列机关枪响打破了静默。敌人发现正面山梁上运动上来的那一组。跟着是一颗手榴弹在机关枪跟前爆炸。机关枪被炸弹打翻。一群敌人冲出掩蔽部。

　　那挺机关枪是被姜万杰投出的手榴弹炸毁的，他们从悬崖上爬上来之后就隐伏在那里的灌木丛里，刚掏出手榴弹来，敌人机枪响了。姜万杰投出手榴弹之后，就带着人扑敌人掩蔽部，正和往外冲的敌人相遇。十几个敌人，黑黑的大个子，裹着大衣，戴着钢盔，热乎乎地扑向他们来。此时挨的太近了，不能投手榴弹。姜万杰用自动枪向敌人拦腰扫射，打倒五个敌人。剩下的敌人冲上来。姜万杰抡起枪来照着那逼近的一个美国兵太阳穴上打去。那美国兵哼了一声往前一栽，几乎把姜万杰撞倒，他一下子闪开，别的美国兵扑上来。马德明用自动枪扫射，敌人卷回去，后面又冲出几个美国兵，合起来发动第二次冲锋。姜万杰多么想得到一支步枪啊，他上上刺刀可以一直戳穿他几个，这时他换上了一个弹盘向敌人射击。敌人扑向李小吾和王坤，抓住李小吾的枪厮打起来，李小吾此时已经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叫敌人抓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股狠劲冲上来，决心和敌人拼了，扭住敌人，又掐、又咬、又打。王坤正要用自动枪射击，姜万杰叫马德明顶住敌人，他扑上去拔出手榴弹向美国兵的头砸去。只听噗的一声，美国兵软了，倒下去。李小吾一下子跳起来，胆子更壮了，把撕破的衣服拉了一下，抓住自动枪又干起来。敌人被逼进他们的掩蔽部。尚志林带着的一个组冲上来，向掩蔽部投了一颗手雷，一团火花在交通沟里出现，跟着又是几颗手榴弹。从黑烟里冲出三个美国兵，披散着头发握着枪又向姜万杰他们冲来，可是没有打枪，就这样的扑过去，像饿狼一样，完全是给手雷吓的疯了。姜万杰往旁一闪，敌人扑了一个空，一下子绊倒。姜万杰自动枪响了。后面的两个敌人一仰身向后摔倒。

　　战斗迅速的结束了。

　　尚志林跑上来向空中发出信号，一支绿色的火箭冲破黑暗向天空飞去。

　　尚志英看见了绿色火箭之后说不出的高兴，向齐俊才说：“我们的火力开始。压制敌人的火力。”敌人向两侧山谷发射迫击炮弹，阻止尚志林的部队，即使不在高地上消灭他们，也要在他们回去的路上杀伤他们。密集的炮火封锁了他们的归路，顷刻间山谷里被炮火打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