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大风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大雪，比第一场更猛烈，狂风大作，把粗大的橡树摇得东倒西歪。尚志英披着大衣，冒着风雪走着。狂风把他的衣襟都掀翻，吹得他站不住脚，风把大块的雪片揉碎向他身上脸上打着，卷着旋风，不一刻工夫把他弄得一身都是白的，连鬓角和短短的胡髭上都结了冰凌，只有那两只发光的大而黑的眼睛和冻得发红的脸颊，和白雪对照之下，显得更鲜明而有神气。后面走着的是齐俊才，像一个老农民一样，把大衣领子包着头。尚志英站住等着他走上来。

　　齐俊才感叹着说：“这雪真好啊！”

　　尚志英说：“当然，这雪要为我们服务的。”

　　齐俊才说：“我倒担心会把他们冻跑了。”

　　“唔！”尚志英猛一转身说，“你的估计？”

　　齐俊才说：“我担心。”

　　尚志英摇摇头，抖落了身上的雪说：“不会，我想，这是个最好的机会，这场大雪帮助了我们，敌人会丝毫也不知道的。”他们的对话又静下去，尚志英抬头观望着这纷飞的大雪，刹那间，山河都改变了颜色，先前那些巍峨突兀的挺然不拔的山峰，此刻都踡伏在风雪的威力之下，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不管那秀丽的青松，平时多么鲜艳，不管那嶙峋的怪石是多么威严怕人，也不管那淙淙的泉水响着多么热情的声音，也不管那杜鹃花的枝条多么苗条、脆嫩，一切都沉沦在大风雪里。风像一匹残暴的野兽一样地号叫着，摧残着这一切。

　　尚志英说：“你看，要是没有这坑道，我们会受得了吗？”

　　坑道里已生着一堆柴火，人们围在火跟前，湿了的鞋子被火烤干，蒸发着一股强烈的臭薰鱼味，袜子瘫软地搭在小木柴棍上烤着，脚烤得直冒汗，烫得脚心发痒。人们吸着烟，李小吾盯着外面的大雪和映进坑道口的强烈的白光，他想起家，这时候他们一家人会坐到火炕上，用被子暖着脚，把红薯埋在火灰里，满屋子里都充满了又甜又香的烤红薯味。

　　马德明用手托起李小吾的下巴“喂”了一声说：“小伙子，想得出神了，你在想什么，这雪够呛吧？”“够呛。”李小吾说。马德明说：“你瞧，要不是咱们在这里，祖国人民不会安定的。我猜你是想你家的房子和暖炕，你妈正盘着腿坐在炕上。这一场雪在祖国多好，明年的麦子会丰收。”他一点没说到李小吾心里去。“这雪真大呀！”李小吾自言自语地说：“今年冬天我们村有两对儿结婚的……”马德明盯着他看了一会问道：“没有你一份吗？”李小吾说：“他们多好，我们？……”马德明说：“你马上回去结婚吧，我们在这里。”王坤说：“你眼气吗？你是说你在这里受了苦，别人享了福了是吧？”“不是吗？”李小吾争辩着说。团长、营长、连长相跟着跳下坑道口，在外面把雪抖了一下，钻进坑道里来。战士们从火跟前让开，把自己的背包拿来给首长放上几个座位。人们又坐下来烤火。团长把那大手伸出来，一面烤着一面问道：“你们在于什么？这里真暖和呀！”姜万杰说：“什么也没干。”王坤说：“我们在斗嘴儿。”团长说：“斗嘴也不坏，比闲着强。”他检查战士们的胳膊、手、脚，又看坑道，钻到最里面去，半天才钻出来，然后又蹲到火跟前，吸战士们给他卷的烟叶子。齐俊才给他纸烟他拒绝了。燃着烟和战士们一样地吸起来。

　　“老马，过得还好吗？”

　　马德明笑了，虽然团长对他一向是和气的，但马德明总是保持着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他给团长倒了一碗带烟熏味的白开水，用两只手端着递给团长，然后又坐在一边，很感激团长对自己的关心，冒着这大雪来看他们。

　　王坤说：“团长讲讲停战谈判的消息吧！”

　　战士们都静下来等待着，团长会给他们讲好多事情的。

　　尚志英坐了一下，微微偏过头来看着王坤说：“对美国鬼子不要抱多大的希望吧！和平是仰仗着我们的，我们打好仗，和平才有保证。不然敌人是不正经和你谈的。是吧！”

　　王坤说：“是！”

　　尚志英说：“你们住烦了？这个山洞多好，多暖和。要是真的着急的话，咱们今天晚上就干。”

　　尚志英督促着人们全副武装起来，到外面集合。雪依然下着，团长和营长并排站着，议论着每个战士的神气。姜万杰反穿着棉衣，带着自动枪向大雪深处走去，约摸走了二十多步远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雪把他遮住了。这里团长、营长、连长，这一班人都立在这里看着他。尚志英盯着姜万杰消失的方向，越看越迷茫，雪像断续的粗丝交织着，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静静地听，只是雪打树枝的沙沙的响声，雪掩盖了人才走过的印迹。

　　团长正在担心，姜万杰会走到哪里去，为什么还不返回来？从十步远的地方，突然冒出一个灰色的人影，举着枪对住了他们，一发觉就到了跟前，已经无法躲避了。

　　尚志英高兴起来，向齐俊才说：“看见吗：一点问题都没有。”谁都没注意姜万杰竟爬到人们跟前来。人们集合起来。尚志英说：“趁着这场大风雪我们去袭击敌人。”他看到人们都兴奋了。他谈谈攻击的动作、部署、火力之后，向尚志林说：“没有什么顾虑了吧？”

　　尚志林说：“没有。”

　　尚志英说：“地形你们都已经看过了。很难走，现在就动身。”他看表：“现在是十八点五十分钟。我们零点五十分动身，当中还有六个小时。通过这道大沟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走过那一段慢坡到岩石下面，这一段都不成问题。就是他那座悬崖，有三丈高的样子，这样，你们一分钟迈一步时间都是富余的。用手拉树枝的时候，要拉活的，不要拉枯了的，干了的一拉就断。脚要放稳第一步，再迈第二步，登的时候要登大石头，不要登小石头。总之一句话，不要慌。现在就动身吧！”

　　尚志林带着这一小队人走去，风雪把他们一个个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