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在四00高地前面到文登里之间的开阔地上有一道小河，从内洞沟流出来，横贯这块开阔地注入文登川。在铺雪的地面上看得特别鲜明，一辆辆坦克展开在开阔地上，停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冲上来。坦克在小河南岸犹疑了一会儿开始下到河槽里，不一刻工夫，先伸出一个黑长的炮筒，再一会儿是坦克炮塔，一会儿全身都露出来了，爬上了北岸的玉蜀黍地里。这时候双方都没有开炮，好像人们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这坦克的行动上，在紧张地等待着什么。一上来之后照直冲向昨天没有炸的那辆坦克去。

　　昨天那辆坦克几乎是完好的，只是左面履带脱落，别的地方并没有损害，第一辆坦克一直冲过去，刚刚接近，忽然黑烟和土柱冲起，一阵巨大的炸声，那辆坦克猛一跳动，随后就被浓烟裹住。后面两辆坦克开上来，从左右两路向那破坦克迂回，都被炸在半路上了。后面坦克开起炮来，一刹那，情景改变了。

　　战争的景致是惊人的，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空，好看的太阳，安静的铺雪的田野上蒸腾着热气。大地上的雪花在阳光下起着各种各样的变化。霎时改变了一切，坦克冲锋，黑色的怪物在田野上滚动着。尔后是平地里突然冒起两三丈高的烟土的大树，黑色的烟像羽毛一般地抛起来，分出多少枝权，这些枝权的顶端，滚出褐色的柔团，从里往外翻卷。坦克上冒出紫红色烟柱，履带像蛇皮一样的被掀下来团在地上。

　　坦克炮开始射击，在平地和山冈上，时而这里，时而那里，进出一团团灰色的烟球，洁白的雪披上一点点的玷污。大地又成了难看、破残的样子了。

　　团长尚志英从强烈的爆炸声里，还听出了一种声音，自远而近，逐渐地大起来。他已经习惯在复杂的声音中分析一切不同的音响，果然，天空里出现了敌人的轰炸机，十八架，马达声把空气都震得激荡起来，这十八架轰炸机分成小队，照直向文登里大沟俯冲，机腹下落着一对对的黑点，重磅炸弹直戳下来，砂石、泥土，一阵阵地泼向人们头顶，急剧疹人的弹啸声听着钻心。眼看着敌机从头顶上飞过去，到上面刚扭转身子，又栽下头去铺天盖地地冲下来。警卫员一下把团长推倒，他伏到团长身上，炸弹从他们头顶上斜掠过去，砂土把他们埋住。尚志英一下子挣脱站起来，这时又是炸弹的啸声，他不去躲了，摔开警卫员的手，大步抢进掩蔽部，到电话机跟前。几个战士正蹲在这里，这里也填满了炯，上面的土往下流着。他命令道：“要高射机枪阵地，要他们连长。”

　　外面又是轰炸，山在跳动，又是一股烟火冲进掩蔽部里来，战士们用防雨布去扑打。

　　尚志英瞪着眼叫道：“高射机枪连，我是团长，组织火力，对空射击，赶快制压。”说罢他又跑出去。

　　敌机实行第四次俯冲。炸弹泼溅了尚志英一脸沙子，他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像一序_人瑚石的雕像，盛气凌人。炸弹又落下来，阵地上到处是烟火，热气烧的人睁不开眼。这是他经过的最激烈的一场空袭，不知道敌人带来多少炸弹。他叫警卫员问东面阵地的情形。

　　东面阵地被敌人炸毁了，毁了三门炮、二十多个战士。几颗炸弹丢在炮阵地上。

　　尚志英气急了，打电话要政治委员，要他离开这里到后面去，但政治委员不在二线，已经去东面阵地上了。尚志英把脚一跺，向警卫员叱道：“你亲自去找。”警卫员跑去了。尚志英刚要去叫高射机枪连，想痛骂他们一顿，忽然听到一阵热烈的喊声。

　　“落了……落了……”

　　“打落了一架。”

　　尚志英冲出掩蔽部，看见一架喷着大火的飞机，用很大的速度冲下来，火焰像红色的头发披散开来，栽向水清里的大沟，满天空都是汽油味。一会儿高地上又喊叫起来：“噢，又是一架，冒火了，冒火了……歪了、歪了……”“三架。******。”“四架……四架……”“那一架也冒了烟了，跑了……跑了……****的……”尔后又是轰炸，汽油弹扑哧一声，很大的一片地面着起火来。尚志英通知各阵地：“准备战斗。”现时是有些紧张了，阵地被炸毁，猛烈的进攻就在前面。经过这次轰炸没有人怀疑敌人的进攻了，而且知道要有一场恶战。

　　宋友生擦去了眼角上的沙土，命令把炮拖出露天工事。他是早有把握的，他的人和炮都是经过锻炼的，又因为团长在这里，作为一个下级指挥员说来应当怎么做他是完全明白的。人们拖出炮，架在露天工事里，拖来炮弹，等待敌人的坦克冲锋。

　　李树松紧紧地抓住炮，生怕别人会抢了他的位置。

　　敌人坦克展开了火力，炮弹和机关枪子弹把前沿丁事的土打得沸腾起来，宋友生做得对，他把炮拖出了露天工事。敌人坦克炮揭了他所有的带篷盖的地堡和射击掩体，木柱被打翻，平了地堡和火力点之后坦克开始冲上来。

　　宋友生命令射击，先是最前面的那一门炮发射。

　　坦克摆开一个横面，一齐冲上来，这些疯狂了的钢铁，恶狠狠地向着李树松阵地冲来。李树松开火，射中刚爬上地棱来的一辆坦克，那辆坦克还想挣扎，又中了他第二发炮弹。坦克上着起火来。

　　后面坦克越过着火的坦克冲上来，有两辆坦克一直冲破了中央阵地，后面坦克也跟着上来，坦克像一股激流。

　　二线火力也开始射击了。

　　打得天昏地暗。一个战士用力拖住团长，不叫他抬起头来，双方炮火交织着，比刚才那一阵轰炸更猛烈，有些地方敌人占了上风。李树松打毁了四辆坦克之后负了重伤，弹药手阵亡，炮也打坏了。敌人坦克又冲上来。一个战士抽出一根爆破筒向前冲去。

　　尚志英冲到第二门炮阵地上去，说：

　　“把炮拖出来。架在外面打。”

　　击中了两辆逼近来的坦克，派人去彻底炸毁。这样堵住后面的坦克冲来。他命令宋友生带第二门炮到前边去。

　　李树松被抬下来，面无血色，一身一脸都是泥土和血印，衣服也破烂了。尚志英走上去一把拉住他：“李树松……重吗？这回又打着你了。”

　　李树松挣扎着要坐起来，被团长按住：“不要动。”

　　李树松舐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说：“团长，下去吧。”

　　尚志英微微一笑：“害怕了吗？”

　　李树松说：“不是，团长在这里不合适。”

　　“好吧！”

　　看着李树松抬下去之后，团长又走到前面，命令宋友生带一门炮到开阔地中央，支援东面。宋友生带着一门炮顺交通沟走去。

　　战斗重心又转到东面山根，坦克成群地往上涌。被击毁了四辆，后面又冲上来。一部分坦克想迂回过去。

　　尚志英命令宋友生说：“截住它。”说罢他顺着交通沟往东面找政委去了。

　　宋友生击中了一辆坦克。几个敌人从坦克里跳出来就往四oo高地下面跑，几个战士追上去，用自动枪打倒三个美国兵，有一个美国兵爬到一片蒿子里躺下装死。宋友生照他钢盔上用力一敲，那美国兵一下子跳起，双膝一屈，跪下，同时举起了双手。宋友生一摆手，带着那美国兵跳下交通沟，去找团长和政治委员了。

　　被带到团长和政治委员跟前的美国坦克驾驶兵，是个少尉。细高的个子，微微驼着背，满脸黑毛，黄色的猫眼睛，凝呆地盯住他面前这两个身材魁伟的人，颤动的手从布袋里掏出一张小纸，小纸上印着朝中两国文字，上面有日内瓦国际公约关于对待战俘的条文，他害怕杀他，带着恐怖的颤音向团长和政治委员说：

　　“我……是杂种，英国的混血；不是纯粹的美国人。”

　　翻译讲给团长和政治委员听。

　　尚志英生气了，向翻译官说：“告诉他，我知道。美国真正的主人并不是你们。不管你怎样的推脱，也不能减轻你们对战争应负的责任。带下去，不要脸的东西。”

　　这天美国代表在开城谈判的会议上没有发言，乔埃的脸色很阴沉。

　　尚志英和翟子毅在阵地上走着，这一场击毁敌人十七辆坦克，坦克在阵地上冒着烟，飞机的残骸在着火。尚志英划着一根火柴吸着烟，得意地一笑。

　　一个通讯员跑来说：“参谋长打来电话，说有你家里来的一封信。”

　　尚志英一下子刹住脚，站住，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