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尚志英拿着信木然地立在那里，是他岳母来的信，信上告诉他孩子的情形，到阳历年底是十个月了。她教的他什么都会叫了，会叫妈妈、爸爸，长出了雪白的小牙齿。吃得很胖，有二十二斤重。就是担心王淑琴，她问：“你们到了一块儿没有，她的身体怎么样？”

　　尚志英想象着孩子的样子……

　　用什么也无法表达他心底的焦急，无法说出他心里的痛苦。一直在地上踱着，这样走了半个钟头，停下站了一会儿，到门口把帘子打起来向外看了半天，尔后又是沉默地踱步。后来一直顺着铺雪的山路走，漫无目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只为了这是野外，这白茫茫的雪，和这冻冷的天气使他心里好受一些。

　　偶尔有炮弹飞来，打在左面的山坡上，把雪地打成一个个的黑点，弹片在空中嘶叫，如像蝗虫的翅膀一样。远处有一条由小黑点组成的活动的链子，从山凹处下来，穿过大沟又向对面那山上爬去。看了半天才辨认出是运输队，扛着弹药箱，所以人们动作得非常迟缓。尚志英向他们走去，及至到离他们有五十多步远，他几乎生起气来，叱道：

　　“为什么打赤脚？”

　　有好多人都是赤着脚在雪地上走，脚冻得鲜红。一个人背着两箱弹药，踉踉跄跄地走着，可是人们一边走一边说笑。在南面山上有一个很陡的坡，一个战士正往上爬被滑了下来滚到雪窝里去，第二个又往上爬，爬不上去。那战士把鞋子脱掉，用脚趾紧抓住地，一步步地往上爬，所有的战士都向那里望着，好像是说：“瞧吧！就为这脱鞋，你自己看吧！”

　　一个战士解释着说：“鞋底太光了。”

　　一个战士说：“急着送到前边去。”

　　尚志英看着人们的脚冻得快出血的样子：“不凉吗？你们……”

　　一个战士回答说：“不凉，抗美援朝出来……”他没有再往下说。好像这“抗美援朝”四个字替他说明了一切，别的就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了。

　　尚志英说：“苦吗？”

　　那战士说：“不苦。”

　　尚志英看战士们爬上了那又陡又滑的坡说：“好，快把鞋子穿上。”他跟着战士们走了一段路又到了一个滑溜的地方，他站在那里，用手帮助战士们，把他们一个个都推上去。看着人们都走远了，又看看后面是不是还有人。他站在那里，目送着战士的背影，他心里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看那队战士走过去之后，他就只剩下一个想头了：把I与己的悲痛隐藏起来，这毕竟是个人问题。

　　到年关的头一天晚上，接到了使他愉快的消息，坑道被打通了。正是姜万杰他们那个阵地上第一个给团长送来这愉快的消息。

　　从发下新的工具以后，晚上人们都睡下后，李小吾把姜万杰拉到外面，就他们两个，四处看不见什么东西。李小吾拉住姜万杰，激动得发抖的嘴唇说不出话来。也因为他这隐藏了多久的不可告人的丑事马上就要暴露出来而展开思想斗争。他想：他没脸见姜万杰了。他把那双鞋子两只手举着，递到姜万杰跟前：“给你……”

　　“干什么？”姜万杰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鞋子给我？我用不着鞋穿，难道因为我救了他两次？那是我应当的，用不着这样。他用手推开，一看到李小吾的脸色，他越发不明白了。

　　李小吾现在才想起，姜万杰并不知道这回事，他激动竟得至忘了说明情况。

　　“这是小凤给你做的，……”他用颤抖的声音说着。连舌头都不灵活了，这样冷的天气，李小吾出了满身大汗。最后说：“割庄稼的时候，小凤割得最快，抢到别人前面，庄稼碴子刺破了她的脚，……”说完把鞋交到姜万杰手里抽身走开了。

　　姜万杰待在那里，两手握住鞋子，好像这一刻他的魂儿不在他身上了，回到了他的故乡了。把鞋捧到自己的嘴边，亲着、闻着，这上面有她的心血，有她手上的汗味，有那永远也散发不了的亲人的气味，好像一场梦一样，姜万杰忘了周围的一切，有好一会儿才明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了。他急忙赶回坑道找李小吾，在人群里看了一遍，李小吾不在，他又返身出来向哨位上看，哨位上也没有。在雪上发现了他的足迹，姜万杰顺着脚印追去，在一座石岩下面，听到了轻声的哭泣，他急忙走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

　　李小吾说：“我对不起你。”

　　姜万杰拉住他说：“这鞋子给你。”

　　李小吾说：“你知道，我给了你我的心里多么好受啊……”

　　“那你为什么哭？”

　　“我不是哭这双鞋子，我哭我不该这么做。”

　　“这鞋子我送给你。”

　　“不，”李小吾说：“你不要叫我难过了。”他拉住姜万杰，用含泪的感激的眼望着他。

　　他们两个拉着走回来，这一夜他们谁也睡不着，李小吾是摆脱了一桩沉重的负担，他要重新开始生活了。姜万杰头枕着小凤给他做的鞋子，里面还有小凤的名字，一睡下耳朵就挨到鞋上，好像有多少知心的想念的话从那里发出来，他也睡不着，起来了。他一起来李小吾也起来了，问：

　　“你干什么去？”

　　姜万杰说：“到外面去看一看。”

　　李小吾说：“我也去，咱们俩一块儿去。”

　　他们一同走上阵地的顶上，测量这坑道的方向，看看还有多少天就可以打通了。两枝火力点应当选择在哪里？计算出两枝差不多都有四五米厚，他们计划着竞赛。准备突击一下，把坑道打通。

　　年关将近，人们被这日子督促着，心里发急，持续了两个多月的艰苦工作，一旦快要结束了，人们的力量又百倍地涌了上来。分开两个组，向两个方向进攻。新的工具加强了打击的力量。李小吾没头没脑抡着大锤，六斤重的大锤，打的钢钎往石头上狠狠地钻去，石头受不住了，觉得出来的，一分分地往里进。石头上打开了深深的炮眼，装上炸药、雷管、燃着，人们从里面跑出来闪到一边，里面响了两声闷雷，烟从里面冲出来，没等烟散完人们就冲进去又干起来。

　　王坤在里面用大衣往外赶烟。一边高兴地叫着：“出去，出去，快滚出去！”

　　晚上，两个枝权各深入了一米。

　　李小吾一点也不显得疲乏，好像他身上倒觉得轻快，充满了力量。

　　“班长，咱们接着干吧！争取第一个打通。”

　　第一天前进的速度给人很大的鼓舞。第二天情况就变了，六斤重的大锤比镐头重得多，打了一天之后人们倒下来，胳膊又重新肿起来，手被钢钎震得破裂，流黄水。每敲一下，手和胳膊就像针刺一样地痛，姜万杰考虑的头一个问题是如何坚持下去，保持第一天的纪录。第五天人们连话都不说了，沉默着，只能听到叮叮声，响得特别有力，人们都在使暗劲儿，一锤紧接着一锤。他们规定每人抡击六百锤之后交给下一个人。

　　李小吾脱掉衣服，露出他穿久了没有换的衬衫，又因为每天不知要出多少汗，把衬衫油的像地皮一样的颜色。他什么也不管，解开领扣，脱出右臂，把那只空了的袖子塞在腰带上就干起来。只看到他那细瘦的膀子，那小小的肩胛骨，有规律地扭动着，才感到他身体多么瘦弱，还没有到了壮年。但他一锤一锤地打着，打得准确而有力。

　　石头经不住这样的打击连连地败退下去。

　　第七天黎明，东方刚露出粉红色的光芒，他们这一夜打得汗流浃背，谁也不想住手。因为知道坑道就要打通了，谁都想争取第一个打通，把这叫人高兴的消息第一个传到团长、政治委员的耳朵里，传到整个阵地上。

　　姜万杰抡着大锤，每打一下他就喊一声：“……五百九十七、五百九十八、五百九十九、六——百。”大锤重重地击到钢钎上。虽然他已经把全部力量都用在这最后一下儿，但是这六百锤刚一打完，他的力量又因为高兴而重新恢复起来，跑去帮助另一个组。

　　坑道的火焰快熄了，也没有顾得往上架柴，谁也不愿意住手，好像此刻顾及这些小事太不值得了。山谷里雾正浓，被初升的太阳染成玫瑰色，雾的最上层浸进深绿色的毛茸茸的小马尾松林里，像乳汁一样地流漾着，而马尾松则像泡在乳汁里的鲜嫩的水草。背后最高的一层山峰上被阳光镀了一层金，显得明光耀眼。正在这时候，马德明握着的钢钎被姜万杰一锤打下去，一下子进去了好深，几乎把马德明的手砸到石头上，他们俩同时吓出一身冷汗。一拔出钢钎，阳光像一只火箭似的射进来，把这乌黑的石洞照亮了，看出里面嶙峋的石壁，看出人们面孔的轮廓，这一夜显然是瘦下去好多，但却有一种强硬的逼人的神气，那是因为他们胜利了，把石头打穿了。

　　射口外面展开广大的视野，看清了敌人一列列的山冈，以及附近的每一条山路，人们放下工具跑出去，高兴地拉着手蹦跳起来。

　　长久的艰苦的工作一旦成功了，人们该是多么高兴啊！也因为工作太难了，人们挨冻受累，手和胳膊肿了又消，消了又肿，如是三四次。日日夜夜，把血汗绞进工作里面，人们是怎样的走过了这一段艰苦的路程啊！他们怎么能不高兴地跳起来呢。

　　尚志英用镜子望了一下，看到人们在洞口跳。其实人们还在唱呢！只是隔得太远无法听见。他向政治委员说：“政委，我们要好好地过一个年，这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心里真是高兴极了。

　　一望无际的寒林，高高低低的山峦，成了人烟稠密的战士的村落，交通沟从树林子里，从石缝里，从敌人炮火砍倒的大树下面通过，就像幽雅的林荫路一般。似乎是平静的山峦，战士住的村庄里充满着愉快的生活。在这里却隐藏着多少可怕的火力点，多少乌黑的炮口和枪口，像锐利的眼睛一样，从树丛和岩石下面向外窥视着。假如敌人来进攻，刹那间会从每个高地的石壁上、岩石下面、灌木丛中，立即喷出火弹，把纵横十几里宽的地带，织成火网，像火山爆发一样，排山倒海的炮弹、子弹会泼在敌人头上，步步给敌人安排下死亡。他真想跑去和战士们一样的跳起来！从观察所回来后，尚志英派人把事务长叫了来。

　　先后接到几个地方的报告：“打通了。”阵地筑成了，敌人兴盛的日子将随着一九五一年结束。以前他还没想到这个日子的伟大意义，只是想着像往常一样地过一个“年”。现在在这个日子里，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尤其是在朝鲜前线上。

　　事务长是个有番年纪的人，比尚志英岁数大，中等个子，黑黄的脸，进来给团长敬礼，他很拘束，好像不习惯见上级的样子。

　　尚志英站起来问道：“事务长，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走去翻日历，日历已经是最后一页了。

　　他指了指说：“你看。”

　　事务长说：“知道。”

　　尚志英意义深重地说：“今天是一九五一年最后的一天了，明天就把我们带进一九五二年了！”

　　事务长动了下姿势，等待着下文。

　　尚志英说：“怎么过呢？”

　　事务长说：“不能像在祖国一样了……”好像是提醒团长，叫他注意这一点。

　　尚志英说：“可是一定要过呀！越是在前线上越有意义。”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着事务长发愁的脸孔说：“知道吧！阵地筑成了，纪念一下！”“东西搞不来。”尚志英皱皱眉，伸出手来说：“现有的东西你说说我听。”事务长背诵着菜单子：海参、海带、罐头、干鱼、蛋粉、花生米、鲜肉、酒……任何人听着都觉得是很丰富了，但事务长还是绷着脸。

　　尚志英笑了：“我以为你只给我们准备的黄豆、黄豆芽、豆腐、豆腐干、豆腐条呢！这还少吗？有什么酒？”事务长说：“青梅酒、橘子酒、白酒。”

　　尚志英说：“好了，回去搞吧！咱们好好地过这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