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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廉金泰带着他的小队冲到最前面去。你不知道作一次进攻演习对战士的鼓舞是多么大,他们从天不明就到森林里来了。

  天刚明他们部队进入冲锋出发地,隐没在森林里。廉金泰在小队里走着,检查着冲锋前的准备工作,他的两只脚上黏满了树叶和泥,融雪把鞋子湿透了。最使他满意的倒是林子里的畅快的气息,爽快而又新鲜。一切都检查完毕,他坐在战士的行列里,开始欣赏这清晨的景色,吸着呛人的烟草。

  前面一片一片的草地和矮小的丘陵衔接着展开去,像波浪似的。太阳把天空照得白亮亮的。越是远方这阳光越强烈,也越显得这草原和山冈是无边的辽阔,到那看不见的地方为止,山峦变成了半透明的青苍的幻影,和天边吻合在一起了。

  战士们小声地议论着:

  “小队长同志,这要是真的多好?”

  “你说什么是假的?”

  “我是说不是‘演习’,是真的进攻……”

  “准备好了吗?”廉金泰问那战士。

  那战士说:“报告小队长,准备好了,就是真的作战都可以,不用说演习。”看他的样子是真的准备好了。

  廉金泰说:“稍息吧。”

  一个战士叹息着:“赶快把美国人赶走吧!”

  “谁还想挽留他们吗?”

  “那些不要脸的家伙,那儿他们都想赖住。”

  “迟早到处都被赶出去。”“还等什么呢?”“等待时间哪!”人们吸着烟。一个战士说:“小队长同志,这一演习就快行动了,咱们一直往前,到海边上……”

  廉金泰说:“我也这样想,咱们一直到海边。”

  廉金泰抱着枪,静静地等着。回想起和妻子见面时的情景:

  ……刚从战线上撤下来的时候,廉金泰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想见到妻子的渴望,请了假。可是一踏上回家的路,他的心紧张地跳动起来了。走过了一座大山,出了一头大汗,站在山顶上喘一喘气,这座山几乎是一口气爬上来的,任凭山再高、再陡,也阻不住他,或减低他的速度。啊!多好的太阳,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远山一脉脉地展在眼前,一片接连一片的小马尾松,每一根针叶都闪着光,这一下又把廉金泰拖回到这美丽的世界里来,把那战争、炮火,敌人匍匐前进所给他逗起的厌恶和憎恨的感觉消逝了,只来清凉的混合着松脂香气的风。他一直冲下山,又走进另一个山谷,于是逐渐的逐渐的连河流、道路、野生的植物,远山的轮廓都熟悉起来了,可是越发的害怕了。他想:“朴金玉,你是不是在家呀!”计算着得到她最近的一封信的时间和现在相隔多远,这之间经过了多少变化?每逢听到敌人轰炸机滥炸朝鲜村庄的消息,他的心就紧紧地缩成一团……她还活着吗?说不定房子被炸,她不在家了,不知道上什么地方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廉金泰最怕的是当他走到家门,家成了一片灰烬,不见一个人……要不就是门闭着,屋子里冷清的满是灰尘。或一切都依旧,房子、台阶,外面的樱桃树、白杨、小路,但是路上已没有那熟悉的足迹,院子里生了陌生的草,房子失掉了生气……廉金泰心里涌起一阵难过,心里像刀绞,难道他所期待的是一场可怕的失望吗?……“不,哪怕到天涯海角,朴金玉,只要你活着,我受尽千辛万苦也要找到你。”于是他用尽一切力量往前走,迈着大步,最后的几里路几乎是跑了,但他恨不得飞,希望和害怕一阵阵地绞着他。等待这个日子已经好久,不管是战斗,日常生活,进攻和退却,他都向望着这个日子,想着一旦见了她就扑上去,扑到她怀里……

  远远地就看到家乡背后的那座山,在星光衬托之下,显出峻峭秀丽的山尖,北斗星的柄儿斜斜的从那里挑起,这一切都依然如故。他竟忘了是已到黑夜,天什么时候黑的,太阳什么时候落的,肚子走得饿、渴,此时什么都忘了,连自己的腿是怎么走的,如何就踏上了这条路?他也不知道,熟悉他的是这条路,路把他引到这里。看到村边了,看到那南岸的崖头了,小河在闪着亮,水轻轻地响,好像怕惊扰了谁,村庄是寂静的,忽然他看到他的房子,窗子是黑的,没有一丝灯光,静静的。他愣住了,待在那里,浑身一点力量也没有了,腿几乎抬不动了,不敢上前去弄个明白,最后拖着腿挨到门前,用手沉沉地敲着窗子,碰了碰窗纸。

  “谁?”

  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惊慌的神色出现在门口,廉金泰一下子呆住了。

  朴金玉每天把孩子背起来,用一个浅绿色的小绸被子裹住,她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裙子,带上盛土的簸箕,匆匆地走出了家。公路离她的家有一公里多路,寒冷的风扑着她的脸,多冷啊!衣服很单薄,夹上衣,长裙,肥大的裤子,胶鞋,可是房子里是暖的,冷了就进到屋子里,蹲在炕上暖和一会儿,温温冻僵了的手、脚,把冻的冰凉的腿在炕上挨一会儿,但现在不能。

  敌机疯狂地轰炸后方交通线,所有公路、铁路通过的隘口和山谷、桥梁,都被敌机威胁着。朝鲜东部在战前只有****公路,很少量的卡车在这里活动。战争一来,这里云集了大批的军队,每天都有炮队、辎重车、卡车在这条公路上运往前方,来回的车辆,有时拥在公路上,驾驶员让不开路,争吵起来,有时把个别的车辆翻到山谷里去,给大队开路。有时两辆卡车卡在一条窄路上,让不开,顷刻之间这里就会拥来几百部满载弹药、粮食的卡车,敌机投下照明弹,于是发生了那种可怕的现象,炸弹、燃烧弹落在卡车中间。

  前线每秒钟都在消耗着弹药。敌人进攻,我们阻击,夜以继日地战斗着,人需要吃的,炮需要吃的,后方供应不来,前方急着需要。

  李奇微命令他的空军,控制朝鲜所有的交通要道,不让我们一粮一弹送到前方。每天夜里都有照明弹悬在公路上空,敌机往来不断地盘旋、轰炸、扫射。

  里人民委员发下通知:“修公路,支援前方,使运输不受阻碍。”

  全矿山的妇女们都动员起来,连孩子也跟着去了。

  朴金玉在大会上和所有妇女在一起写信给金日成将军,向金日成将军保证:“……丈夫和孩子都到前方去了,我们向你保证,用我们的一切力量支援政府,支援军队,代替丈夫的工作。你会领着我们走向胜利!”

  朴金玉一面写着,一面流着泪,泪水几乎把纸打湿了。多少难言的事情啊!被战争破坏了的美满生活,拆散了的和平日子,丈夫去打仗,年轻的妻子带着一个不能离身的孩子,忍受着分离的痛苦,担心着丈夫的生命,抚养着孩子,操持家务。除去痛苦就是愤恨,可是眼泪是无济于事的,也不能减少一点痛苦,也不能安慰人。只有忍着痛苦去工作,只要政府有命令下来,她就兴奋起来,用一切的力量去干。

  在路上走着,朴金玉扬起脸来,挺起胸,眼睛向前看着,不让这两汪眼泪落下来,路在她脚下好像软了似的,像踩在棉花上,实际上是她的腿软了。当她发觉了这一点的时候就警惕起来,挺直身子支持着,不给痛苦压倒了。她知道:只要不屈服,什么都经受得住。

  一脉入冬的景象:褐色的橡树林,苍绿的矮松,铺展在一带波浪式的丘陵上,不似秋天那样鲜丽了。有些野花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空枝,残存在枝头上的小红果,冻成了半透明的,好像包着一兜儿血。野玫瑰的果子,像小石榴,越冻越红。松叶落了一地,被风吹到路上来,像撒了一片黄色的长针,果子从松实里掉出来,带着翅子在空中打转,一落下来好像怕冷似的,挤个小缝钻到叶子底下去。在阴湿的地方,石头上铺落地钱,古青花,可是这些没有夏天那样好看了,叶子的边沿都破了,腐烂了。一蓬蓬的柏叶藓都冻的卷起来,土马鬃上面长了一个小长柄,柄子上举着一个小杯子,里面盛着绛紫色的小粒子,这是为来年准备的新生命。

  跳过一道小河,一阵顺着河岸来的风,吹起了朴金玉的粉红色的绸裙子,胸前结着的那条绸带子飞舞起来,她的头发,在太阳光照耀下,发丝发亮,有一些栗色。她用手挡住风,眯起眼睛,她站在石头上,拉了一下裙角,因为裙子把她的身子裹住了,尔后迈了一大步才踏到对岸,整理了一下小孩子的背带,一直朝着公路走去。

  这一路都是沉默着,谁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条路她已经走熟了,每天要跑好几次,可是每次走这段路她的心情都是沉重的。就是在这个河床上,送走了她的廉金泰,看着廉金泰爬上了卡车。就在这河滩上忍受了痛苦、孤独、想念、害怕……多少种感情一下子缠住了她,使她身子的挪动都感到困难,每一块石头都碰痛了她的脚。有时她一个人在树林子里坐下来,把孩子从背上拢到自己的怀里来亲吻着孩子,恍恍惚惚地像看见廉金泰戴着红色的肩章,头上一颗亮品晶的红星,向她走近来,手里拿着一枝花,唱着曲子走到她跟前……有时又看到他趴在山顶上,抓住自动枪向敌人射击,子弹在他的眼前飞舞。她呢?一边留神地向四下里看着,一边往他跟前爬去,在一片小橡树棵后面找见他,挨在他身边,给他供子弹,这时哪怕有天大的事情她都不怕,挨着他心里是安定的,只要他们在一起……有时她也问自己,一个男人怎么会这样牢牢地拴住一个女人的心呢?叫她一举一动都忘不了他,比对自己还关心得厉害。她以前从没有想过,把另一个人放在自己的心上,好像就为了他活着、_T作,为他忍受痛苦似的。现在却觉得那么自然。这种想念是不能用言语说出来的,它有时像一条绳子拴住你,有时像一只铁爪子抓住你,有时又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你的心,有时又像暖和的衣裳披在你的身上,有时像甜蜜的私语吹进你的耳鼓,有时像坐了针毡……有时是甜,有时是苦,千万种滋味混合成的“想念”,谁能用语言来说尽它呢?

  一些年纪大的男人们做重一点的活,女人们背石头,铺路。朴金玉两手不停地捡着石头,她尽量的快把一簸箕装满,端起来顶在头上往公路上送。公路在山半腰间,来来回回要爬山,就这样上上下下地跑着,路又小又窄,有些地方沁水,滑得很,她一点也不休息,比别人跑得快,累得她直喘气。孩子就在她背上睡着了。

  拾石头拾得把手指头都磨破了,小石头子嵌进她的指甲缝里,食指磨得见血了,她一点不停,很快地拾满一簸箕,顶在头上就往山上跑。

  修好公路,把公路加宽,支援战争,供给前方粮食、弹药,打垮美国鬼子。她的廉金泰也会顺着这条公路,坐着卡车回来……想着想着她手上有了力气,脚上也有了力气。多拾一簸箕,快走一步,就能快一些修好这条公路,她简直忘了一天的疲累,和出了血的手指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理想里了。

  敌机飞来了,侦察这条新路的情形,一会儿侦察机走了,不大的工夫,天空发出轰隆声,刚才那侦察机带来四架轰炸机,在这里炸起来,向修路的人们扫射。人们一阵乱跑散开去。

  朴金玉一下子扑到一棵马尾松下面,把孩子从背上转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她的全身护住他,把脸紧贴着孩子的额头。心里一直在祷念着:“不怕,妈妈搂着你,不怕,炸弹炸不着我们……”她真担心,她自己死了倒不怕,这条路什么时候修好呢?当她的廉金泰回来的时候找谁?孩子还没有见过爸爸,她要把廉金泰的孩子养大,又回到他们幸福的日子里。炸弹泼了她一身土,她抱起孩子就跑,冲下一个斜坡,敌机扫射她,她扑到一个岩石下蹲起来,炸弹又从她头上掠过去,她紧搂着孩子,浑身直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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