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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公路一天天地宽展、伸长,一头通往鸭绿江,通大陆的心脏,一头通炮火连天的战场。都是她们无日无夜的劳动、疲困和痛苦挣扎的成果。公路像一条宽展的布,人们则像织布的梭,迅速地也是顽强地动着,把人们心理上的痛苦和顽强的不屈不挠的意志织上去。朴金玉没有怨言,也从不推诿,到时候去工作,很晚了才回来。谁见她掉过泪呢?只有想念亲人的时候,她的眼是充满了泪水,尔后就又被理智的火和忘我的工作给烧干。她的心是温柔的也是顽强的。

  看到公路伸展前去,两辆卡车可以并排行驶,朴金玉心里才感到宽慰。可是一刹那间她又默无一言地埋头工作了,一直到很晚才回来。一往回走,经过这段河床,想念就又抓住她,疲劳折磨着她,浑身无力,这时是她最难过的时候。看见那小草房、院子、河滩,小河南岸的崖头,绝壁上垂下的藤条和细草,下面那一洼澄清的水,缓缓地流着,看到那岸上的垂柳,枝条儿又瘦又长,上面只有三四片黄叶,给风吹得微微地摆动,那是他们跳舞的地方。

  走到小河边,朴金玉坐在一块洗衣用的石板上,向那清清的小溪发呆。水面上激起细小的涟漪,清得很,连水底的小石头都看得见。一对绿色的小甲虫在水里追逐着,灵活地转着小圈子,把水荡得摆动起来。朴金玉脱下鞋子,把一双生得厚厚的好看的脚伸到水里,两只脚并拢着踩在河底的小石子上,冰凉的舒服得很。一会儿用手去搓上面黏满的尘土,看着从上游流下的清水怎样把泥水冲走。她静静地坐着,水里映着她的影子。

  不管如何,朴金玉带孩子、劳动、被想念折磨着,人们都看到她是越漂亮起来了。花儿正在开放,被清晨的露水浸润着,每一瓣都是那么鲜亮多彩,焕发着生命的光辉,丰满的胸脯,平平的肩膀,身子秀丽而有力量。有着柔软的头发,和蕴藏着深情厚谊的眼睛。也由于她对于生活的热爱,顽强的工作,有着远大的理想,她的心的深处放射出的光辉照亮了这一切。要是给痛苦压倒,那她就什么都完了,成为一个被推残的可怜人,什么美丽的容颜都会因之凋谢。就是那奔流在她血管里的劳动党员的血,灌输了她的生命的花朵,才会是这样美丽动人!她记起了矿山掀起了热烈的竞赛,就在那最紧张的一天,她多么兴奋,匆匆地跑回家来,在河边把脚洗干净,整理了一下衣服推开门闯进来,廉金泰把她从脚一直看到头上,就这一瞬间,他把她搂到怀里,用嘴唇逼得她喘不上气来,她倒在他的手臂上……

  想到这儿她跳起来回家去,像受了惊的鸟儿一样的惶惑。

  这一夜她特别得不安、失眠,一会想到这儿,一会想到那儿,想得越多越乱,害怕起来,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泪湿的脸贴着他的小脑袋。她真怕见到黑暗,黑暗使她喘不上气来,像什么东西压住她的胸口。从前她多么喜欢夜晚哪,夜晚像温软的绒帐,多少个夜晚,偎在他身边,安静地躺在火热的炕上,呼吸着从他身上发出的男性的气息。现在倒害怕起夜晚来……她真想跑到外面,到那公路上去工作……

  就在这时,门窗被碰了一下,朴金玉警觉地站起来。廉金泰立在门口。

  廉金泰一下子呆住,那就是他的朴金玉……虽然一股暖热的亲切的气息扑向他来,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家。眼前就是你的妻子……可是廉金泰像丢了魂一样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呆住了。倒使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了。他们两个都僵住说不上话来了!

  几秒钟工夫过去了。廉金泰搂住自己的妻子,把脸贴住她温暖的脸,朴金玉一点气力也没有了,贴在丈夫的怀里低声地哭泣起来。不说也明白,她是怎样的等待着他。担惊、受怕、想念、希望……现在她日日夜夜苦心焦虑着的人到来了,她控制不住自己,跌倒了,廉金泰抱住她,轻轻地放在炕上说:“朴金玉不要难过,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这不是到你身边了吗?”他抚着她。

  朴金玉清醒过来,抱住廉金泰宽大的肩膀,扳住他强硬的脖子亲起来,像疯了似的,用她颤抖着的嘴唇,亲他那冻僵了的脸。关于怎样的修路,怎样地支持着工作,都一字不提,她觉得这是应当做的,没有什么苦可诉,只低声地带着羞涩地说:“你看,我们的孩子。”

  她站起来点着灯,移近孩子跟前,此时她真有着说不出的幸福的感觉,用一种醉人的微笑贴近灯光跟前。廉金泰用手触着孩子的小脸。

  朴金玉说:“摸摸他,他和你长得一样。摸摸他吧,身上可光了!”忽然她想起什么来:“你和他玩吧,我给你热饭来。”

  廉金泰拉住她:“不要。”

  “不吃饭能行吗?”

  “能行。见到你我什么都不需要了,一点也不饿了。”把她拉到身边,朴金玉顺从地坐下,¨道:“怎么,你待不长吗?”

  廉金泰说:“很快就走。”

  补金玉紧紧地挨着廉金泰,低声说:“你知道我多么想你呀!”

  廉金泰说:“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一阵剧烈地震动把朴金玉惊醒了,这一年多来没有像今天睡的这样的熟,这样的安静,这样的无忧无虑。这天崩地裂般的声音,把她的小房子震得发抖,灰尘落下,她一下子爬起来,从小窗缝子里看到外面有火光。炸弹接二连三地响着,敌机就从他们房顶上飞过去。她以为敌机轰炸矿山,她看了看廉金泰,他是习惯战地生活了,就是炮弹打到他跟前也惊不动他,依然睡着。

  朴金玉跳起来推开门冲出去。在火光中看到矿山的人都向着火的地方跑去。有人一边跑一边结衣服扣子,有人一边跑着一边跳着结鞋带子,朴金玉超过了他们向前跑。前边一个人拖着一把铁锹一跛一跛地走着,一边喊叫:“拿工具,这样去干吗?”

  朴金玉这才明白,她这样赤手空拳的去干什么呢?返身就往回跑,跑到家里拿了一把铁锹跑出来。追上前边的人,一直向着火的地方奔去。

  敌机炸断了公路,一辆卡车被炸掉头,只剩了后一半的残骸,有几个战士和驾驶员在那里灭火。后边又有那么多的卡车拥上来,急着开往前边去。朴金玉和人们一起涌来,往弹坑里去填土,有一个战士把她的工具夺过去。她自己从人群里跑出来搬石块,这时她谁都没想。廉金泰,孩子,在家里安静地睡着。她一趟一趟地跑,搬来石头丢在坑里又跑去再搬,觉得自己也像投入了一场战斗似的。

  待了七天,廉金泰要回队了,他一次又一次的亲自己的妻子,用结实有力的胳膊搂住她,多少话在这时候都是多余的,而且那种空洞的安慰,没有把握的预言,都不会生什么效力,只有爱情是真挚的。战争还在继续着,他必须去打仗,人们必须忍受着痛苦支持下去,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是用热烈的亲吻和有力的拥抱说明了这一切,朴金玉也用热烈的亲吻回答他。然后廉金泰又去亲孩子,孩子安静地睡着。他心里涌起一阵难过,说道:“和妈妈在一起,等着爸爸。”然后他听到呜咽声,廉金泰急忙欠起身来仔细听,这声音是从朴金玉身上发出来的。他问“朴金玉,你哭了?”

  朴金玉笑了,悄悄地说:“没有。”

  廉金泰安慰她说:“不要哭了,应当习惯了,这已不是第一次离开了,哭的多了不好。”

  朴金玉拉着廉金泰的手放自己的眼上说:“你摸。”

  廉金泰一摸,朴金玉的眼睛是湿的。他挨近了搂住她,眼泪遏止不住地流着。

  她说:“你睡吧!”

  廉金泰说:“不,我不睡了,咱们俩就这样待一夜吧!”

  “你路上要累的。”

  “不怕,这一夜多么难得呀!”

  朴金玉说:“往常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老是想到我们从前……”

  “不要,想想将来吧!打败美国鬼子,我们会更好的。”

  外面的窗纸已经明上来了,他们谁都没有觉得,天明以前两个人都呼呼地睡去,夜在他们睡着的时候偷偷地跑掉了。太阳从窗里射进来,射到朴金玉的脸上,脸颊是玫瑰色的,就像花瓣一样又细又润。廉金泰悄悄地坐起来,盯住妻子,从没有看到她是这样美丽。

  朴金玉一下子惊醒来:“天亮了吗?”

  “你以为什么呢?”

  “我以为是你的热气嘘着我的脸呢,热烘烘的,把我嘘醒了。”射出满意的幸福的光彩,她问道:“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呢?”

  “看你好看。”

  “胡说。”朴金玉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廉金泰给她拿开说:

  “真的,太阳照到你脸上,好看极了,你越来越漂亮了!”

  朴金玉羞得脸红了,眯起眼睛,好像这一刹那的幸福才为她展开,不只是从他的言语上,更多是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上,她体会到了这一切。她爬起来抱住他,激动地说:“赶快把战争结束了吧!”

  坦克履带响起来,从他们身边开过去。廉金泰一下子跳起来。叫道:“万岁——”冲出去。于是整个森林里都叫喊起来,看得出来一片活动的人的浪头向前滚去,这声音响彻了田野。廉金泰觉得浑身都是力量,忘记了一切,一股劲儿的往前跑,山、田野、森林,都划向他的身后。

  政治委员、军团长、尹大琪,同时举起镜子向前看。看到步兵的行列里伸出一个箭头去,带动了整个散兵线的前进。

  政治委员说:“好战士,多猛,看,开始投弹了。白刃格斗了。”

  他们看出了,那最先抢敌人阵地的是廉金泰。此时又向纵深发展了,他的小队一会儿成了散兵群,一会儿又像一支利刃一直向前钻去。

  一直到下午,演习持续了六个小时。

  军团长把手一摆,表示演习结束。叫收回队伍。

  指挥官们一同走下山岗。部队演习完了进入森林去休息、整顿,军团长和政治委员想看一看战士们。战士们满身是泥,但精神焕发,情绪饱满。

  军团长在队伍跟前走着和战士们闲话。

  “你是哪里人?”

  “江原道人。”一个战士回答。

  “你呢?”

  “北海道。”

  战士们都挺直腰,睁大眼睛,回答军团长的问话。

  “你是几时参军的?”

  “去年五月。”

  “习惯了军队的生活了吗?”

  “习惯了。”那战士笑了笑。

  军团长自言自语地说:“应当习惯了,每个人都应当为祖国服务。是吗?”

  “是的。”那战士回答。

  军团长一边走一边说:“我们需要和平,可是必须去争取。不制止战争,战争会到处蔓延,和平绝不会自然到来,”他已经走到廉金泰跟前,问道:“对吧!”

  廉金泰立正,满脸的汗还没有来得及擦,回答道:“是的,军团长同志。”

  军团长一看见廉金泰就回忆起他的老部队,这矿山工人师是怎样成立的,怎样的作战,显出了工人阶级的力量,沉重地打击了敌人,从没有表示过气馁,在最恶劣的情况之下都是振作的,他问廉金泰:“你的伙伴不多了,现在在部队上的……”

  廉金泰说:“不多了,军团长同志。”

  “记得洛东江战役吗?”

  “记得。”廉金泰眼里闪着光,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他感到骄傲。

  “最后坚持的那三个人呢?”

  廉金泰低声地说:“只有我一个人了。”

  军团长真想找一些老战士,谈一谈过去的生活。他问:“记得洛东江是什么样子吧?”他兴奋的眼睛都湿润了,多种感情都汇集在这里“洛东江多好啊!水又深、又绿、又宽……”

  从看到洛东江起,军团长就爱上它了。他们是怎样的把李承晚军队和美国兵打得一败涂地,他们势如破竹的直捣洛东江。如果不是美国兵在仁川、元山登陆,他们会把残余的敌人赶下海去。最后的一战,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子,他忘不了洛东江,以及那举目可见的海洋。他挥手向尹大琪说:“带回去吧!”

  部队拉开练子出现在大路上,坦克在部队的行列中间,一辆辆的开动了。大路起伏不平,战士们在唱歌。

  军团长坐在小吉普车上,车子穿行在人和坦克的行列里,当这热烈的紧张的演习过去之后,他的心又沉重了,看到这安静的农村,松软潮湿的土地,春天就要到来,大地把白衣一撇,换上了美丽的服装,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跟着就想到战争那巨大的暗影,挟着烟火、钢铁、细菌扑上来……。他眼盯着远方,那泛滥无际的蓝色太平洋彼岸的美国——战争的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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