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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逃生缘 (4)

  没有麻药,大夫硬是从陈右军的烂肉里扒拉出十多块弹片。陈右军牙咬得咯嘣嘣响,却不叫一声。如雨的汗水夹杂着酒气蒸腾着。姨太太俊蓉望着陈右军古铜色的肌肤,深深地吸了一口血腥和酒精的混合气体,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这才是真格的男人哩,真是一条硬汉子呀。张老爷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恍忽的俊蓉,训斥道:“开眼了吧,看够了吧,快回你前院去。”俊蓉不满地看了老爷一眼,说:“真汉子看不够哩,哪像你个没用的,看一眼就不想瞧第二眼。”张老爷一跺脚吼了声:“滚回去!”。

  大夫说伤势很重,左胯骨有裂缝,伤口严重感染。张老爷掏出三十块银元,大夫嫌多不接。张老爷说:“治疗费用绝对优厚,病人伤愈后还要额外奖赏。但有一点要说清楚,这个老弟是张家的酒工,干活时摔伤的。我不想让外人知道此事,不知大夫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大夫连连点头说,明白明白。张老爷又补充说,谁要走露半点风声,我不分亲疏远近,断他的子孙后代。阿宝心里一颤,他还从没见过老爷这样严厉过。

  接下来的日子,陈右军就躺在东厢房养伤。阿宝晚上睡在这里,白天做完老爷吩咐的差事,也过来照料陈右军。开始一段日子,陈右军发着高烧还算安分,可退了烧头脑一清醒,就烦躁起来,常常唉声叹气。

  陈右军躺在床上,隔几天就擦拭一遍他用了几年的手枪。这几年,他手中有两件宝,一件是他的部分书籍和资料,都是有关数学知识、游戏和数字密码方面的。在各种艰苦环境中,他总是想方设法全力保护他的所好,时有拿出来翻看。这是他同周围众多农村籍兵士所格格不入的,被大家视为难以理喻的癖好。另一件就是他所珍爱的手枪。只要这枪在,他的心就不会死去。阿宝说,我知道大哥的心事,在想着队伍上的事。老这么闷着,养好了伤也会憋出心病来的。陈右军说:“我懂这理,可心却收不回来。不知这时候部队到什么地方了,又打仗了没有。”阿宝说,这山区都是别家队伍的地盘,又不能去外边乱打听,小镇上连张报纸也买不到,我看你就别操那份心了。

  按张老爷的吩咐,中院已不允许外人随便出入,院里整天没声没响的。天气好的时候,阿宝就背着陈右军到院里晒晒太阳。陈右军常常半天半天地望着隐隐的北山出神。

  在这孤寂的日子里,陈右军经常玩他中学时代的数学游戏,尤其对编制数字密码的兴趣日渐浓厚。这种兴趣不仅是源自早年对数学游戏的爱好,他在部队时一个领导的一句话,使他对自己多年的数学爱好,重新进行了价值评估。那位领导说:“我们的革命队伍上已有了自己的电台。今后队伍壮大了,电台会成为部队的重要联络方式。有了电台就得有自己的密码,就得有编译密码的人才。右军你对数学游戏和编码早有兴趣和研究,这可是个宝,要继续往深里钻,总有一天会派上大用场的。”陈右军由此推断出,他的数学知识以及对密码的爱好,将对他未来的军旅生活产生重要作用。现在养伤,闲来无事,自己总得做点有价值的事情。于是,把玩数字密码成了他的惟一,他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

  老爷不在家时,俊蓉时常过来看望一下。看得出她对陈右军是很敬重的。她吩咐阿宝说,要伺候好陈大哥,老爷吃啥饭食就给大哥吃啥,不能委屈了好汉子。现在能文能武的汉子可是少见得很。

  陈右军常看到俊蓉用爱怜的目光注视他。陈右军低着头,很少和她说话,心里却觉得这太太有一副慈善心肠。

  阿宝给陈右军说,老爷前几年丧妻,去年又续了这房山外来的太太。不知为啥,打太太过门后,这个家就没安生过,她常和老爷吵吵闹闹。

  那天,陈右军正躺着闲目养神,听到门响了一声,他以为是外出抓药的阿宝回来了,就没有动。等了好一会没有动静,陈右军扭头一看,俊蓉正站在门边直愣愣地看着他。陈右军的脸一阵臊红,慌忙一把拉过床单盖住了只穿一条短裤的身子。

  俊蓉轻轻走过来,坐到陈右军的床边。她话如游丝:“别说你一个当兵的硬汉子,就是我这柔弱女子,整天闷在这深宅大院里,也烦死人哩。今个老爷和阿宝去外镇办事去了,怕一时半时回不来,我就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吧。”

  陈右军一脸窘相,应付着说:“我的伤让老爷太太费心了。”俊蓉说:“老爷为你操心,他是怕照顾不好你,日后队伍来了枪毙他。可我不是为这个,我是盼你快些好起来,少遭些罪。老天真没眼哪,怎么难为起英雄好汉来了呢。”

  陈右军看到俊蓉放在床边上那双纤细白净的手在微微抖动。他不知所措,躲闪着她直率的目光,喃喃地说:“我受不起你这份关心,我是队伍上的人,打仗当英雄是份内的事。”

  俊蓉声音有些发颤:“我不管你是份内事还是份外的事,也不管你是哪家队伍上的人,我只知道你是个真格的汉子。”说着就动手掀开陈右军身上的床单,“让我看看伤口好吗?”

  陈右军下意识地猛然坐起来,胯骨一阵剧烈地疼痛。她没有看见陈右军由于疼痛而大动作地裂了一下嘴,只顾抚摸陈右军那没有完全愈合透着红肿的伤处。她的目光开始烧灼着陈右军那粗壮的胳膊、肉棱蠕动的胸肌和那双虽有伤疤但仍旧透着魅力的雄壮大腿。

  片刻,陈右军感到一双柔软的手在用力捏他的胸肌,捏他的大腿。少妇那诱人的气息冲击着陈右军的神经,陈右军一阵眩晕。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他打了一冷颤,把那藕节般的白臂拿到了一边,说:“别这样,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俊蓉如梦初醒,泪眼婆娑地说:“你打仗都打成铁石心肠了,你别把我看成是个放荡的女人。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啊,守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每天都在度苦日子哩。”眼泪滴在陈右军的伤口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痒。他缓缓地说:“我知道你的苦处,可我帮不了你,你不晓得我的心事,也解不了我的闷。”俊蓉近乎恳求地说:“你能帮我,你真的能帮我,我有的是钱,我不图你的啥,就图你是个真正的男人,等你伤好利索了,咱俩一起离开这山沟小镇,外边的天大着呢。”陈右军说:“你不晓得我的心事,我还有我的事要做,我帮不了你。”

  俊蓉哭出声来,不顾一切地扑倒在陈右军身上。他动不了,就仰坐着任她疯狂地亲吻抚摸。不知是她压疼了他的伤口,还是他克制着这难以抵挡的女人诱惑,他象大夫给他疗伤时那样咬紧牙关,紧闭双眼,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

  俊蓉冷静下来,她看到陈右军的嘴角渗出了血丝,紧闭的双眼,浓黑的双眉,粗深的额眉沟,痛苦地拥挤在一起。她用手帕轻轻擦拭陈右军嘴角上的血丝和额头上的汗珠,用无比爱怜的目光久久地看着陈右军,又一次地吻了陈右军泛着红肿光亮的伤处,一阵奇痒流遍陈右军全身。

  俊蓉用哀怨地目光看着陈右军离开厢房时,他仍紧闭着双眼,保持着他原来仰坐的姿势。陈右军说:“我真的帮不了你,帮了你就会瞎了我的事。”俊蓉站在门口,抽泣着说:“我真摸不透你心里到底装着啥,我不知道真格男人的心是不是都这样硬。你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你越这样,我越舍不下你。”陈右军说:“我知道你的苦处,但我帮不了你。以后不要这样了,让老爷知道了会误事的。”

  俊蓉走出了厢房门,里面又传出那句让她心寒,让她捉摸不透的话:“我帮不了你,帮了你就瞎了我的事。”

  陈右军在张家大院的日子里,张家全家人把陈右军当作上宾,好吃好喝好待成。只是后来俊蓉不再进东厢。听阿宝说,俊蓉也不和老爷吵闹了,一天到晚不出自己的屋门,也不和人说话。

  阿宝床前灶后地侍候着陈右军。陈右军那阴森森的脸,从没露过笑容。阿宝不怪陈右军,知道陈右军心里有很重的心事。

  在这苦寂的日子里,陈右军时常想起素雅,想起同她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这种时候,心里往往更多的是酸楚。因为他早已听说,素雅已经被陈左军明媒正娶到了陈家,并在新婚之夜被火烧死。他想不明白,素雅怎么会愿意嫁给左军?洞房花烛夜怎么又会遭了火灾?他心里经常念叨:素雅死得好惨呀。

  这种沉寂的日子终于在某一天被打破。

  那天中午,陈右军正躺在床上想心事,突然听到一阵嬉笑声,是那种无忧无虑的清纯女孩的笑声。陈右军很久没有听到女人的笑声了。世上还会有这般美妙的笑声,像银铃?象木琴?象小河流水?陈右军感觉不出还有什么声音能比这笑声更动听,更美妙。

  陈右军问阿宝是哪儿传来的笑声。阿宝说,是老爷在外地城里上学的大小姐秋琴放假回来了。提到秋琴,阿宝话语涛涛不绝。说她知书达理,社会上的事知道得多,没有大家闺秀的娇娇二气,对下人很善待;说去年他家中老母病重,她还私下拿出二十块钱给了他。

  陈右军让阿宝扶着站在窗前往外瞧了瞧。后来陈右军说,这一天他看到了离开广州城以来最美的景象。

  金黄的阳光笼罩着一架秋千,背景是院中绿绿葱葱的两排整齐的杉树。秋千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少女,白晰的玉臂和黑粗的秋千绳绞在一起。白衣黑裙绿绒绣花鞋把她妆扮得典雅文静。一只藕合色的发卡恰到好处地把刘海整齐地钳在额前。有神的大眼和洁白的牙齿组成了此时此刻欢快的面容。秋千越荡越高,每到高处她就夸张地欢叫几声。和询的微风吹来,轻轻掀着她的裙裾,一双秀腿忽上忽下在阳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

  陈右军轻叹一声说,你看这张秋琴多像林中自由自在的百灵鸟啊。他目光很快又暗淡下来,突然感到自己像一只关在铁笼子里的伤鹰,欲死不忍,欲飞不能。

  这时,秋千慢慢停下来。她朝厢房这边张望,喊了一声:“谁在厢房里说话呀。”阿宝忙跑出去说:“小姐,按老爷的吩咐,我和一个受伤的酒工住进了厢房。”

  “伤得重吗?”秋琴说着,下了秋千向这面走来。

  她进来的时候,陈右军已躺在床上。她看到他那副忧郁肃穆的脸,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心想:好冷酷的一个下人呀。她安慰道:“是做工伤着的?以后干活要小心一些。让你受苦了,好生养着吧。”说完又出屋荡秋千去了。陈右军问阿宝,我的事还瞒着小姐?阿宝说,老爷说过,小姐在城里交往的人杂,又年轻嘴浅,不能让她知道真情。

  后来的几天,她又有事到厢房找过阿宝几次,每次都例行公事似地对陈右军那毫无表情的脸问候一声。陈右军也只是木然地点点头。

  一天,阿宝拿来两张报纸。陈右军如获致宝,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阿宝说,这报纸可能是秋琴从城里带回来看的,扔在了垃圾筐里,我拣回来给你解解闷。

  突然,陈右军兴奋地叫起来:“有消息了,队伍有消息了。国民党当局说,从广州起义中撤出的共党那部分武装,早已转战到了东江。”陈右军说着下床走动起来。

  阿宝见状惊喜地喊起来,大哥能走路了。陈右军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这才发现自己确实走下了床。同时也感觉到胯部隐隐作疼,但很快又被激动所淹没。

  这一天,陈右军精神振奋,和阿宝说话也眉飞色舞起来。陈右军说:“阿宝,我的纸笔玩数学游戏都用完了,快找些笔墨来,我要给队伍写信。”阿宝说,就两百字的小消息,看把你兴奋的,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阿宝去前院取纸墨,老爷不在,他就找秋琴去要。秋琴问,阿宝你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要纸墨干什么?阿宝按预前想好的话说,那受伤的酒工闲着闷得慌,想学写字。秋琴说,那好啊,劳苦民众学点文化才能解放自己。

  拿回纸张笔墨,陈右军立刻趴在床沿上动手写信。

  这时,张秋琴敲门进来。陈右军忙把信纸掖到被中。她看到了床上报纸,说,这是两个月前的旧报了。国民党的报纸没什么看头,上面的内容,除了年月日是真实的,其他都是虚假的。

  陈右军忙问:“你是说这上面的消息都不是真的?”张秋琴看了陈右军一眼说:“没有多少真事,你不是刚学字吗?怎么还能看报?”

  阿宝说,他不认报,这是我拿来包烟叶的。张秋琴说,我正好放假闲着没事做,就每天教你俩认字吧。阿宝说,我不学,一个下等人学字有啥用?张秋琴说,穷苦人为啥受穷,那就是没有文化。现在应该提倡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质,有了文化才能觉醒,才能起来解放自己。阿宝摇头说,我听不明白。

  陈右军很惊讶地望着张秋琴说,好深的道理哩。张秋琴说,那当然,白读了那么多书。张秋琴伏到床边,提笔熟练地写下了“新青年”三个大字,然后教了怎么念,怎么写。临走时说,阿宝得空从前院搬张单桌过来,床上不能写字。

  张秋琴走后,陈右军望着“新青年”三个字出神。陈右军知道《新青年》是一本传播马列主义,宣传共产主义理论的期刊。

  第二天,阿宝外出抓药,陈右军正在想报纸上关于队伍的那则小消息是真是假。听到了张秋琴在院子里走动声,就以问字为借口,把她喊进了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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