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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尼庵怨 (1)

  在同母亲的数次交谈中,母亲最羞于启齿的是外婆入庵为尼的一段历史。在尼庵中一年多的经历,却是外婆几十年的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省略不谈,后面历史的接续就有了问题。我说,外婆落难尼庵这档子事,回避不得,非写不可。母亲说,写是可以写的,但要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以善意的态度去写。母亲介绍这方面的情况时常吞吞吐吐,躲躲闪闪,使我与她沟通起来十分困难。按说,一个对生活丧失信心的女子削发为尼,并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关键在于,外婆入的是一家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实为贾富名贵游宴淫逸的妓馆式尼庵。这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外姓老人给我提起这档子事时,嘴上也说说不清楚,而内心却兴趣勃发地热衷于给我说清楚。他们态度十分暧昧,话语也十分直白,尽其所知道的全盘托出,还时有独道的添油加醋。

  在探究外婆这段历史过程中,我的心理也有愧疚的一面。愧疚就愧疚在我的猎奇心理大于对外婆在此落难的同情,“尼庵=妓院”这个事实实在让人容易想入非非。因此,我揣着窥视隐秘的奢望和不太健康的心理,像一只翘着尾巴从公路上穿过的小动物,诚皇诚恐地、羞羞答答地爬进了外婆那段幽暗的历史。

  我首先对广东历史上是否有这类尼庵进行了认真考证。广东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所属的一些地域,在西风东渐的浪潮中,常领文明进化之先。进化归进化,进化不一定就非有这样的稀罕事。我找老人们索谈,也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结果证实确有诸类假借说法参禅为名,行妓院之实的奇事。乱世出鬼魈,乱世使干净的尼姑庵变态发展成畸形怪物。这种妓馆式尼庵的的确确地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中应运而生了。一些非富即贵的达官要人,或军政要员,或豪绅巨贾,或显赫知名人士,在玩腻了陈塘风月、常俗妓院之后,热衷于寻求一种隐蔽、清静、幽雅的淫乐场所。他们时常到这样的尼庵中同妙尼寻欢作乐。此类尼庵不同于一般妓院。它对外不公开,一般人是难以随意进出的。来人必须有熟客引见,再由庵主派人进行私访,确认来客有权有钱有势且好色,符合庵主的理想条件,方能晤见庵中妙尼。清末民初一直到抗日战争,这种玩尼姑的风气在广东一些地方一再盛行,虽遭到过一些社会舆论的谴责,但仍有一些这样的尼姑庵在权力者的支持和保护下我行我素。

  广东一带曾有过变相妓院式的名庵宝刹是资料上有所记载的,我的外婆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误入此类尼庵为尼也是一些老辈人人所共知的事实,这些在不置可否的故纸堆里,在落满尘埃的凄伤旧历中都有定论,母亲争辩不清,我也否定不了。但还有另外一个关节点是可以还我外婆大致清白的。也就是我外婆在这类尼庵中遇到了陈右军,也就是我后来的外公。外婆与外公在庵中不管发生什么出格的事,都应该是无可非议的。情人嘛,爱友嘛,无论之间有些什么,与操皮肉生意应是有天壤之别的。这里重要的是要弄清陈右军入住这样的尼庵是不是历史真实,是外人杜撰,还是我母亲为洗净外婆名声而别有用心地硬加进去的。

  有一段时间,我在广州挑了几家古色古香的餐馆,先后请几位知情的老人吃怀旧菜式的粤菜。吃素筵,也吃荤筵。吃素筵自然能提到尼庵的素食,吃荤筵也能提到尼庵的话题。香茄烧红衫鱼、五花猪肉蒸咸鱼、酱油煮猪肠等荤菜也是尼庵餐桌上的常见菜。既然尼庵中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玩什么有什么,男人在其中能无所顾忌,随心所欲,那么,一些达官贵人醉心其中也在情理之中了。老人讲,那个年代,汪精卫的心腹部下曾仲呜,曾长期把尼庵当作他的休憩居所;财政厅长宋子文的弟弟携其亲信,索性就把一家尼庵当作了办公地和私邸,与妙尼朝夕相处;曾任广州市长的吴铁城,其红员温建刚则在一家尼庵住了整整一年;陈炯明部的一个参谋长还与一尼姑处出了感情并娶之为妾;还有北方南下的一些持不同政见的秘密使者,也常常隐居尼庵。这样说来,陈右军虽为共产党人,但在那个恶劣的年代,在到处被人追杀、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避开耳目,潜入尼庵,也实为最为安全的一招。陈右军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做出这样的选择,符合历史真实。

  母亲说,陈右军的确在一座中等城市的郊外山野的尼庵中躲藏过一些时日,你外婆也同样在这个城市外的一个尼庵里削发为尼。因此说,在尼庵里包下你外婆的是陈右军,也就是你后来的外公。因此说,你外婆在这湾污泥中的所作所为,合情合理,清白无染。因此说,外人讲你外婆曾在尼庵中行过妓完全是胡说八道,有悖天理。我知道母亲在这里耍了一个小小的滑头:这样的尼庵在这座城市外有好几个,外婆外公入住的不一定就是同一个尼庵。好在小说是可以虚构的,在这个细节问题上,我要照顾一下外婆的面子,也不能不给母亲面子,权当外婆外公在同一个叫达胜庵的尼庵里发生了故事。

  外婆在尼庵里的故事开始前或开始后,我要用相当的笔墨交待一下妓院式达胜庵的形成过程,刻画一下真姑、月晋、泰然、安然、细虾、方直等老尼和小尼的形象。只有把这些背景写足了,才能衬托出我外婆在达胜庵的悲惨命运以及她与命运抗争的艰难程度。这些对塑造外婆的性格、展现外婆的心理内核至关重要。

  狂泻的大雨下到半夜,达胜庵住持老尼真姑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这是入夏以来头场大雨,来得异常猛烈,给她那本来就每日翻江倒海的心,又生添了些许烦乱。

  这些日子,真姑在为达胜庵三十三个尼姑的温饱问题发愁。庵外战事频繁,兵荒马乱,世风日下,民不聊生。众尼们到外招徕佛事和沿门托钵化缘募米,常常是空手而返。在数月前庵里就已经由每日三餐稀粥减为二餐稀粥了。还时有年少的妙尼向她哭诉在外被社会上恶棍流氓所调戏。昔日相安无事的尼庵,今天却到了难以养生的地步。真姑心焦如焚。她默言三天三夜打坐蒲团之上,静心思量对策,最终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当她摇晃着极度饥饿的老身从蒲团之上站起时,发布的号令依然是那句“泰然留下,其他人都去化缘吧。”

  众尼本来指望住持静默三天三夜能谋划出一个求生之道,徒料不然盼来的却还是那道有气无力的指令。小有文化的小尼姑安然小声说了一句:“与其到外面跑得饥肠辘辘空手而归,倒不如坐在庵里静坐省下点气力,少进半碗稀粥。”真姑有失身份地了回一句粗话:“闲屁淡话能顶饭吃?今日若是再去而无获,小心我撕烂你那张贱嘴。”安然又顶了一句:“这张贱嘴留着有何用,只管每天吞下庵里两碗稀粥,撕了也就撕了。你再逼我,我就去卖。”

  真姑一股气运到手上,狠狠地打了安然一顿耳光。这是真姑入庵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凶猛地打人。安然嘴被打出了血,但话还是硬硬的:“就是被你活活打死,我也不能眼看着姐妹们活活饿死。今日我若不能用我这张俏模样弄回几两银子来,我就毁了我这张中看不中用的脸皮。”

  真姑又打了她两个耳光,命两老尼把她锁进房里。安然的俊俏美貌是庵里首屈一指的,她深知她这张脸的价值。因此,她才自信地认为,靠这张脸是能换回几两银子的。安然的倔强很令真姑头疼,她是庵里敢顶撞住持的两个人之一。另外一个敢在住持面前为所欲为的,是住持的贴身小尼泰然。

  尽管内心烦躁难忍,外有狂风暴雨,真姑还是在这个夜晚捕捉住了那种沉重的敲击声。她抬头唤了几声靠门床上的泰然,说:“泰然起来,你去看看是不是安然那小尼子又在砸东西?”泰然贪睡,不想动,就说:“你打她的脸,还不让她砸?她饿急了眼,谁还能挡住她砸?我看,该砸!”真姑生气了,坐起来说:“泰然,你越来越不像个出家人了。今后你要收敛一些,不可像那安然一样心浑。”泰然往被窝里缩了缩脖子,说:“安然的脸俊,心也活泛,又肯为庵里尽力,明天你就放她出去,不管用什么法子,能弄回银子和米面来就是好姑子。”真姑下了床,边往外走边说:“泰然真是不知轻重了,没有是非了。自明日起,命你面壁三天不进盐米。”泰然愤愤地说:“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三十几个姑子活活饿死吧。”

  真姑气冲冲地出了屋,密集的雨点把她打了趔趄。泰然撑把伞跟了过来。她们来到关锁安然的房门前,却听到砸击声是从身后的大门传来的。她俩走近大门,这才听清一个沙哑着嗓子呼救的女人声。

  真姑打开门,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顺势倒在了她的脚下。俩人手忙脚乱地把来人抬进屋内,欲为她脱下湿衣去寒,她却死死地抱紧怀里包袱不肯放手。泰然说:“你不放开包袱,怎么能脱下衣服?换下湿衣,捂上被子,才能暖过劲来,不然你会落下病的。”真姑看出了她的心思,说:“我们是出家之人,眼无身外之物,你包袱里纵然有千贯金银,我们也不会动它一指的,你就放心松手宽衣吧。”这女子睁眼看了看两尼姑确无恶意,就把包袱小心地放在了身边。

  就是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子,就是这个沉甸甸的包袱,解决了眼下众尼的温饱问题。这女子在真姑答应允许她削发为尼后,便拿出二百银两捐给了庵里。她是在无人在场时,才解包取银的,但还是被暗地里的泰然看见。泰然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她看见了那包袱里的金银手饰和用干油纸裹着的银票,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财。泰然把这一秘密告诉了真姑。真姑镇静自如地说:“一包粪土罢了。”

  一天,这女子一早携包而出,太阳落山前才空手而归。她多日凝重的脸上有了些许暖色。

  一个月后,真姑为她削了发,尼号为月晋。

  这月晋的身世颇为神秘。任凭安然泰然如何打探诱导,她都守口如瓶,只是说:“淡入庵门,前世如何已无关紧要了。我们还是好生考虑一下尼庵今后的营生吧。”

  这月晋确实不是一般良家女子。她原名叫可宜,本是苏州、上海一带的名妓,后来嫁给了广州巨富赵方生为妾。可宜嫁过来不久,赵方生因案破产,扔下她独自逃离了广州。她身有丰厚私蓄,如何保全这万贯钱财,成了她最大的心病。她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入庵削发为尼。她认为这是保全性命和钱财的上上策。她选择了远离广州数百里的达胜庵为她的宿身之地。入庵后,她身边除稍留一点钱财外,其他银票便在某一日藏于庵外深山之中。

  月晋曾混迹于风月场上,社会阅历较多,又工于心计,善于应对,手里又有一些私蓄,在众尼们难以生计的时候,她时常拿些银两来救急。她渐渐地得到了人心,在尼庵里的威望一天高于一天。终于在住持真姑一场大病难以复元后,月晋便顺理成章地掌握了庵内大权。

  月晋当了住持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尼庵的生计问题。自己的私银总不能没完没了地拿出来供庵里使用,这样迟早会坐吃山空。她要动员众尼想一个万全之策,定一个长远之计。

  月晋对已成为她心腹的安然、泰然说:“达胜庵只有一条活路可走了。那就是像城里城外的北药庵、无意庵、花衣庵那样,做起挂着羊头卖狗肉的营生。说白了,就是要把达胜庵办成妓馆式名庵宝刹。人家那几家尼庵早在几年前就这样干了,她们现在都发达了。如今我们只有效仿她们了。我有信心把达胜庵办得比她们更好。”

  安然、泰然低头不语。

  月晋说:“现在摆在众尼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活活饿死,要么卖身求生。如今就这个世道,大家都要想开点。我们的这身骚肉能值几个钱?保住性命才最重要。”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两小尼外出化缘,被一股兵士轮奸,一小尼还被先奸后杀,吓得庵里的众尼数日不敢出门。月晋抓住这个有利时机,一方面不再动用自己的私蓄为庵里卖米,使众尼多日无粮下肚;一方面百般规劝,万般诱导,力争哄动众尼凡心。

  几天粮米未进的众尼们,起初对月晋的阴招难以接受,到因饥饿而昏昏然的时候,就不得不同意了住持的想法。首先是安然、泰然,在一阵深思熟虑后,坚定地站在了月晋一边。

  月晋又狠心拿出了自己一部分私蓄,为众尼们购置了衣物,对庵里的硬件设施进行了更新改造。然后,对庵中三院做了重新布置调整。为掩人耳目,前一院同普通尼庵无异,指定部分毫无姿色的小尼在这里诵经斋醮做功德,适时外出交接,招徕一些无关紧要的佛事,使不解内情的人一看便知这是一座普通的尼庵;而隐藏于山里茂林之中的后两院,经营丑业的设施一应俱全,一些颇有姿色的妙尼在其中承揽酒肉营生,夜间见客和接客。在开业之前,月晋还曾秘密到社会上网罗了十位绝色才佳的妓女,削发充当妙尼在后两院住扎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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