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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尼庵怨 (2)

  月晋住持的达胜庵在短短的几年得到了快速发展,一时在上流社会名声大振。一些军政要人对达胜庵越来越有好感,有的长时期把这里作为休憩之地,有的索性把达胜庵当作办公行署和私邸,与妙尼们朝夕相处。尤其是各路军阀兵战最为混乱那些年,达胜庵等几家尼庵成了一些官僚、政客、军要等隐晦潜藏和逃避追捕的安全场所。一些神秘使者,为遮人耳目,不住旅馆酒店而专住尼庵,足不出户,有时一年半载不见外界,时有秘密活动,或军机大事,或肮脏阴谋,在庵中运行成交。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心灰意凉、逃生无门的赵素雅误入达胜庵削发为尼。

  1931年春天的一个早晨,达胜庵前庵小尼方直诵完规定的经目,做完功德,照例去打开庵门。庵门刚打开一人宽的缝,一个女人便一步跨了进来,把毫无防备的她撞了个趔趄。来人头发凌乱,花布破衫已被露水打湿。面部不施粉黛,污垢隐现,神色却刚毅异常,眼里喷射着扎人的寒气。方直不禁打了个冷颤,忙双手合十说:“施主,是来交接佛事吗?”来人没答话,直愣愣地盯了她两眼,就径直往里走。方直上前拦住,又说:“施主,要交接佛事吗?”来人站住生硬地说:“难道到你庵里来的都是交接佛事的吗?”方直不悦,说:“有沿门托钵乞讨的,可你不像;有进庵烧香许愿还愿的,你也不像;有入庵削发为尼的,你更不像。

  你眼里尘事未尽,心中尘缘未断,胸有怒火万丈,怎能当得了姑子?”来人又向前跨步,说:“当得了当不了,你说了不算,快快把你庵中住持叫来,就说有人要入庵为尼。”方直见来者如此唐突,也就不再客气,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几乎脸贴脸地大声说道:“要当姑子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住持不轻易见人。再说,她住在离这里半里远的大后院,晌午时分前她都在睡觉,这个时候她是不来前庵的。谁敢去叫醒她?谁叫谁自讨苦吃。”来人不屑地说:“什么稀奇尼庵?什么德性住持?竟然一觉睡到大中午?简直荒唐透顶!”小尼方直有些忍无可忍,推了她一把说:“哪来的野妇?如此口吐狂言,无行无礼。你快快离开我庵。”来人也推了一把方直说:“难道达胜庵就是这样对待施主的吗?把你庵主叫来。”

  正当俩人推搡之时,后院妙尼安然有事来到前庵。安然审视了来人一会,说:“施主,莫要动气。本庵师姑已满,已不再剃度收徒。请施主另谋出路吧。”来人火气更急,说:“这不是废话吗?!能谋得出路之人谁还到你这里偷生?女人不到绝路上谁肯入你庵门。”安然说:“那就不管我的事了。你快快走吧,我庵是不留人了。”

  这时,病恹恹的真姑老尼走来,说:“这位施主,如你真心淡入庵门,就请跟我到上房吧。我佛宽大为怀,凡自愿入我庵门的,我等都不能拒人门外。”真姑在作庵主时,安然就经常顶撞于她。现在真姑已不主庵事,安然也成了新庵主月晋的红人,就更不把真姑放在眼里。见真姑同自己唱对台戏,就嚣张起来:“老尼,现今比不得昔日,你别想再自作主张。这妇人不得入庵为尼。”真姑有气无力,口气却果决地说:“施主有难,走到绝路,自愿入庵,理应收留。这前庵之事,你少搅和。你快回你的后庵做营生,我眼不见为净。”安然说:“你死撑什么?若不是月晋日夜操持后院,若不是我等妙尼苦心经营,你等老丑尼、扎裤尼早已饿死病死了。”真姑扯了来人的手,边走边说:“还有脸面提这档子事?我都替你等脸红。小尼子不要再说了,别脏了新施主的耳朵,人家可是心纯脑净之人。你也休要挡我的事,快快让开我的路。”

  安然遭到如此数落,气之极,上前一把把真姑推倒在地。真姑倒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气来,指着安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小尼方直见闹出了事,连忙跑到后院,叫醒庵主月晋。月晋匆匆赶到,上前扶起真姑,连连嘘疼问痒。然后,当着众人面把安然训斥一通。两小尼把真姑扶进内房。

  月晋问清原由,还未发表意见,安然就说:“这施主不能收。进庵横冲直撞,目中无人,一身傻愣之气,没有半点气质,更没有一丝姿色,一个破烂乞讨之人,收了她为庵尽不得一点力,只是多一张吃饭的嘴罢了。”说这话,安然并不回避来人,甚至故意说给她听,成心气她。

  来人向月晋施礼,态度已温和了许多,说:“请庵主为妇人作主。”

  月晋仔细打量一番来人。月晋眼毒,她几眼就透过此人的破衣烂衫和脸面上的污垢,看到了她不俗的春华和俏丽的容颜。她虽比不得少小妙尼们年轻,却有着成熟少妇的韵致,尤其是一举一动中展现出了大家闺秀和知识女性的作派。此等尤物正是当下后庵所缺少的。月晋为印证自己的眼力,问了一句:“识得字画,练过书法?”来人不假思索地说:“自小混在书房,长大后念得学堂,没别的本事,出阁之前全是做得书中事。出阁不久,家中蒙难,剩下妇人一人,无路可走,故此投奔尼庵。”月晋暗喜,说:“留下了!安然,把这位施主在前庵安顿下来,好生待成。”安然不满地说:“看不上哪一点让庵主上心了。”月晋笑笑说:“安然眼浅如碟,这位施主强你双倍。”安然不服气,“哼”了一声,先前走了,来人跟随其后。

  来人正是赵素雅。她的爱子被国军军官陈左军刀伤致死后,就卖掉家产,走上了寻找夫君高势能之路。她沿高势能前年跟随队伍离家的路线,一路找去,却数月没有寻到半点音信。后来,根据有人提供的线索找到一山区,几个村镇的百姓都说了一个让她难以接受的事实:一年多前,这里驻扎过一支共党的队伍,也确实有一个戴眼镜的高姓记者。在百姓眼里,与枪支相比,照相机更是稀罕物,所以,把弄照相机之人他们记得更清楚。从几个百姓的描述中,素雅确定这记者就是高势能。可不幸的是:这支队伍就在附近一村镇旁的山沟里被一股部队偷袭,全军覆没,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赵素雅心灰意冷到了极点,想到爱子和几个亲近的人高势能、陈右军、茹芸、贴儿都先后离开了人世,自己也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便生了脱离尘世的念头。她在性情烦躁、饥寒交迫的心境中,离开了那条血腥的山沟,毫无目的地四处奔走。她想好遇到的第一个尼庵,便是自己后半生的安身之处。

  赵素雅踉踉跌跌地走了两天两夜,也不见有一尼庵,心里便生了无名之火。自己落到如此地步,谁之过?她咬着嘴唇一边走路一边想,越走越急,越想越气。猛然抬头,见到一尼庵,有石刻三个大字:达胜庵。进得庵去,火气一时未消,便与方直和安然两个小尼发生了冲突。

  月晋选择了一个吉日良辰给素雅剃度赐名。在这一日的前一天,素雅最后一次对镜梳妆,秀发,俏脸,从此便不值分文。她流了一阵眼泪,把随身带了几年的一块方镜摔了个粉碎。然后,掏出包裹中的一摞照片仔细端祥。这些照片有“天乳运动”时高势能为她拍摄登报的那几张,也有后来高势能为她拍的各种各样的时髦生活照。这些照片都是无别人在场时,高势能为她拍的私照,因此,拍得比较大胆和开放,短衫短裙,高乳丰胸。各种姿势也都是高势能和她自己精心设计的,因为是他俩自己拍,又是他俩自己看,一些动作就有些放肆。高势能跟队伍走前又加洗了一套带在身边,他说想她时拿出来看看,便如近其身,如亲其人。当时,素雅笑笑说:“想我时,拿出来看看可以。但要注意卫生,可别把我的照片上弄上秽物。”高势能也笑说:“亲亲照片,如亲素雅的芳唇一样妙不可言。”素雅却掉下泪来,打了他一下:“去你的。”

  如今,时过境迁。素雅把照片一张张排在床上看了,又一张收起来,然后咬着唇端一脸盆出去。她要烧掉这些照片,把过去的美丽化为灰尽,把往事滞留在昨天。正巧碰见月晋前来找她。月晋看了照片,眼睛发亮,说:“果真是一个奇妙女子,可见我看女人的眼力还是很厉害的。这些照片我替你去烧了吧。”月晋接过照片,又说:“我今天找你,是想最后一次问你,是否真的与世断了尘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素雅说:“已无他路可走,我决心已定,活是达胜庵的人,死是达胜庵的鬼。明日就给我剃了发吧。”

  素雅把系在腰间的一个小包裹解下,说:“这是我进庵前多年的一些积蓄,现在把它全部交给庵里,添些香火钱,为众尼购些粮米。既然已决定为尼,便无身外之物了。”月晋说:“现在庵里并不缺你这些钱花,你不妨自己存着。”素雅说:“自己存着钱财,心就不诚了,就难当好姑子。”月晋忙说:“说的也是,我倒忽视了。”

  素雅把包裹打开,把那本多年随身带着的《莎士比亚全集》取出,把银票包好递给月晋。素雅说:“这本书留给我吧,这里尽是谜,以后在庵里全靠它给我解闷了。”

  月晋看了几眼满是洋文的书,惊奇地说:“你还识得洋文,真是稀奇了。连洋文都读得懂的尼姑我是从没听说过的,我达胜庵真是烧了高香了。”说完,接过包裹,拿着那些照片走了。

  第二天,素雅早早来到供台前,跪于蒲团之上。安然端着用红布包着的剪刀,方直端着一盆清水,立于素雅两侧。月晋说:“留发无佛,皈佛无发,剃度之后,你就是文傅了。文傅,昂起头来!”一阵“嚓嚓”地剪刀声之后,光头的文傅踩着飘落在地的黑发站起来,眼里既无眼泪,也没有了刚进庵时的怒火。安然悄声说:“剃度时不流眼泪的,今日我是第一遭见。真是奇人一个。”月晋睁了她一眼,大声怒喝道:“休得多嘴多舌,小心我把你那烂嘴缝了。”安然吓得脸一白,便缩头站在了一边。

  月晋在庵中是极其威严的,尤其对违规越位者和多嘴多舌者的制裁是十分严厉的。她严格规定了各类尼姑的行动范围。前庵的尼姑不得以任何理由进入后两庵,后两庵的妙尼们未经庵主许可也不得在前庵露面。后两庵的妙尼们相互之间也不得串行,各居其位,各行其职。各庵众尼不得随意议论庵中之事,后两庵行妓之事更是不能言表于口。尤其是前庵尼姑们万不可打听后两庵里的事,相互间有闲言议论的,一旦被庵主知晓,轻者掌嘴至肿胀三日不消,重者用针缝了,多日不得张口进食,只能用一细管吸食一些稀粥。开始时,被掌掴者有数尼,被针缝者也有三五个。后来,庵中任何人不敢再多嘴多舌,包括原庵主真姑。月晋专给真姑谈过一次话。月晋恶狠狠地说:“真姑,庵中之事你不可多言,后两庵就是污秽到天上去也与你不相干。

  在老尼、新尼面前只字不得提后庵之事。你若好好配合我,我则把你当亲姑亲姨敬着,让人好生侍候你,为你医治病体,保你安度晚年。如若处处与我对抗,你则死无葬身之地。我说话是算数的。你要好自为之。”真姑闭着双眼听完此言,没有说话,但在庵中也没有做过违背月晋意愿的事。月晋果然对她很好。文傅入庵后,月晋又专门交待,任何人不得向新到尼姑提及后庵之事,大家要一心帮助新尼修行功德。否则,庵法侍候。对违规者行使庵法的,是月晋专门训养的十八位粗憨力壮的尼姑。这些尼姑看家护院,维持庵内秩序。她们只听月晋一人使唤,个个心狠手辣,把惩治违规尼姑当作乐事来做。月晋通过她们把前庵尼姑们调理得服服帖帖,把后两庵整治得戒备森严,井然有条,保证了前庵日常佛事和后两庵行妓营生的顺利进行。

  月晋虽然一眼看准文傅是她理想的招财佳尼,但她并没有急于把文傅安于后庵见客行妓,而是把她安顿在前庵先做一个普通尼姑。一来这文傅非贫困潦倒的穷人家女子,性情叛逆,不好驯服,急于让她见客,惟恐难以就范,反而闹出乱子。二来月晋有更远的想法,她要借助文傅文化素养高的优势,带动众尼们习训提高,使更多的妙尼具备一些大家闺秀的风范和气度,以待日后博取贵客求见者的赞赏,一再提高达胜庵在行内的知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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