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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诡道行 (8)

  医院警惕性很高,就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有关部门。上面来人观察一天后,就把女病区的一个病人提走。那正是服刑中患了精神分裂症的张秋琴。来人把张秋琴提出医院大门时,她突然说:“陈右军没有疯,他的表现是一种有别于正常人的高智能行为表现,是一种类似外星智慧物种的常态行为。这种行为在常人眼里就叫疯子。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疯掉。如果谁想以他为标本而研究人与外星智慧物种之间的联系,那将有重大的科学研究价值。”

  医生说,种种迹象表明,这对疯子在吟叨别人听不懂的那些音符时,头脑是清醒的。

  上面下来调查的人愈发对他俩的疯病百思而不得其解。

  一九五五年的春天悄悄如期而至。这一天,初暖乍寒的春风挟裹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从上海市政府大门急匆匆走出。她昂着头,沿街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电车站前等车。她冷峻的眉眼透出一股阴郁气,罩住了那张平静如水的脸。街道上车来人往,时有刺耳的急刹车声伴着几句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传入她的耳鼓。她朝一个方向看着,并不理会眼前发生的一切。电车停在她面前,她脖梗依旧直僵地朝着一个方向,一直到坐上车,到下车朝家走,都是这一个姿势。

  门前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给她开了门。她进得门来,坐在椅上,硬着脖梗,一言不发。

  年轻女人递上一杯水,小心地问:“妈,情况怎么样?有没有爸的消息?”

  中年妇女从嘴角溜出一句话:“有了,他在海滨市精神病院。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一个残酷的结局。我觉得这已经不错了,他经历了那么多灾难,居然还活在世上。以前更多的时候我以为他真的死了,但有时又感觉他还活着。果然他还活着,我的感觉是对的。”她声调平静如微风,毫无起伏波荡。

  年轻女人却激动异常,一口浓浓的闽南话愈发刺耳:“妈,怎么回事呀?我爸怎么会得这种病?他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中年妇女说:“他为什么就不能得这种病?只要是凡人肉身就有患各种病的可能。何况,你爸多年从事高智力、重脑力的工作,在那个特殊的领域奋挣了半辈子,最终耗尽了脑汁,仅剩下一脑子脆弱的神经,随便什么一个刺激性因素,都有可能击跨它们,搅乱它们,使它们短路,使它们错乱,使他精神失常。君军,我们要面对现实。我们尽快去看你爸,下午就动身。”

  年轻女人说:“我盼这一天盼了多年了,我出生后还未见过父亲。”

  “你三个月的时候,本来是可见到你爸的,可那高势能抢在我们前面,把他抓走了。”中年妇女眼里闪出一股亮光。

  “高势能是谁?他为什么要抓走我爸?”

  “你爸的事一天两天说不清楚,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现在准备一下,我们吃了午饭就走。”

  中年妇女就是在上海风雨多年的赵素雅。上海解放后,新政府把她安排在帆布厂工作。她一边兢兢业业地做事,一边苦心探寻自己的亲人。每年她都到政府有关部门查询陈右军的下落,却年年得不到消息。陈右军一直在国共两党的特殊行当做事,是个神秘人物,一般的部门确实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而有的部门知道他的情况,却一直严严实实地包着,不能如实告诉她。直到一九五五年的春天,也就是陈右军患精神病住院两年之后,有关部门才把相关情况,告诉了又一次前来探询的赵素雅。

  在此之前的几年间,赵素雅还曾三下江西,寻找早期扔在那儿的女儿小军军。终于,在去年冬天,在吉安城的一个中学里找到了陈君军。

  今年春天里,赵素雅生了一场病,陈君军请了长假急匆匆赶到上海陪母亲医病。陈君军看出母亲的病多在心病,抑郁成疾。君军不知根源何在,劝说母亲不能就这样一人过一辈子。母亲听罢,大声叫道:“这话仅说一次,再提就回你的吉安城。”说完,撩开身上的被子,一人走出了家门,又到市政府相关部门走了一圈。这一次,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陈右军的确切消息。

  赵素雅和陈君军赶到海滨市精神病院是第三天的上午。这个上午阴雨绵绵,通往郊外医院的土路上泥泞不堪。母女俩下车步行了两三公里,才到了这家医院。俩人的鞋子和衣裤都沾满了泥水。赵素雅的脸上还溅上了几滴泥点。她掏出手绢,示意君军找点水把手绢弄湿。她把脸上的泥点擦净,又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整了整衣领,这才进了陈右军的病房。

  陈右军盘腿坐在床上,正全神贯注地叠着枕巾。他展开叠上,叠上又展开,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一动作。他未被来人惊扰,医生叫他的名字,他依旧埋头干他的事。

  赵素雅稍远一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一会眼里就浸出了泪花。

  陈君军走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连连叫着“爸,爸”,叫着听着就鸣咽开来。

  陈右军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嘴里“嘿嘿”笑了两声。

  赵素雅擦干脸上的泪水,走过去,坐在床沿上,扳过陈右军的肩膀,晃着他说:“右军,右军,我是素雅,你抬头看看我们,我和我们的女儿小军军来看你来了。”

  晃动中,陈右军看了赵素雅一眼,脸上没有露出异样的的表情,然后,又低头玩他的毛巾。

  赵素雅又“右军右军”地叫了一阵,然后又慢声细语地说了一阵话,说的都是她与陈右军相处时难以忘怀的事,应该在他头脑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事。

  陈右军依然如故。

  赵素雅抽泣起来,随即“鸣鸣”哭了一通。陈君军也陪着母亲哭,同时观察着父亲的表现。

  父亲对于她们母女的悲痛无动于衷。

  这时,医生说:“要想让他从反复做的某一件事中走出来,只有一个办法,读电码。一读电码,他就会有反应,有时反应还很强烈。”

  赵素雅停住哭声,静了静气,便清脆地读出了一串电码。读着读着,就见陈右军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慢慢抬起头,四处张望一阵,从床上站了起来。他盯了一会那张读电码的脸,突然一下跳下了床,和赵素雅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直直地盯着她看。

  赵素雅不停地读着电码,泪水泉涌而下,流进了张合不停的嘴里,滴在了剧烈起伏的前襟上。她在心里叫着,右军认出我来了,右军认出我来了。右军,我和我们的女儿看你来了,我们一家仨口终于团聚了。右军,我好高兴呀。

  这时,陈右军伸出了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肩膀,然后,吐出了一串清晰可辩的电码声。

  赵素雅说:“右军,我是素雅,这是我们的女儿小军军。你开口说话呀,右军。你说话呀,右军。”

  陈右军接着电码的尾音嘟哝说:“秋琴,秋琴,嘿嘿,秋琴,结婚,结婚。”

  赵素雅木头人般愣在那里,嘴巴紧闭,泪水成了直线。

  陈君军轻声问:“妈,秋琴是谁呀?”

  赵素雅撕破喉咙般大叫一声:“她是个鬼!她是个勾走你爸心魂的女鬼。”说完,快步走出了病房。

  陈右军望着这个女人远去的背影,伸出去的双手慢慢放下,突然一把抓起桌上的一个唐瓷碗,在墙上节奏分明地敲打起来。

  医生对发呆的陈君军说,他敲击的也是电码声。

  在陈右军急迫的敲击声中,看到从他眼前走掉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回来。他就这么一直敲击着,直把饭碗敲扁。

  陈君军追出医院时,看见母亲已远远地走在了前面。母亲大步朝前走着,脚抬得高高的,地上的泥水高高溅起,溅满了她那涨红的脸面。

  陈君军猜测,秋琴肯定是一个走进父亲心底里的一个女人,一个父亲永远撕扯不掉的女人,一个与母亲在情感世界里不共戴天的女人。

  回家后,陈君军对已经冷静下来的母亲说了一句话:“妈,爸已经是一个疯人了,你没必要和他较真。”

  赵素雅却没好气地说:“这还用你说?我又不疯。”

  后来,母女又相继到精神病院多次,只是不再读电码。赵素雅总是远远地看着陈右军,然后,放下一包衣物和吃的,即转身走人。

  又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赵素雅去监狱探望了张秋琴。看护人员告诉她,张秋琴一年多前疯过一次,现在基本上好了,没再犯过病。

  赵素雅出现在张秋琴面前时,张秋琴愣怔了一会,然后,悄声问:“你是鬼还是人?”

  赵素雅冷冷地回答:“你才是鬼!秋琴,我还活着。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你和陈右军。”

  “找到了又怎样?一个犯人,一个疯了,一旦进了牢房和疯人院,就什么故事也不会有了。他是痛心死去的海豚才疯了的,他是痛心海豚杀婴行为才疯了的。”张秋琴一脸古怪的表情。

  “不!他是为你而疯的。你别把我也当成疯子。”赵素雅也怪里怪气地说。

  张秋琴躲闪着过她的眼神,羞涩地笑了一下,又轻声说:“他都成一个疯人了,我们俩还为他争个什么风,吃个什么醋呀!”

  赵素雅也笑笑说:“看来,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中,我是失败者,你是赢家。”

  “他也是在疯前一段时间才接受了我。”张秋琴叹了一口气,看了她一眼。

  “可他到疯都没有真正接受过我。陈右军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几十年的时间,我都没有把他弄明白。”赵素雅转过身去。

  张秋琴不再作声。

  “秋琴,这些年,我很想念你。我们姐妹一场,有生死之交情,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断了情义。这个男人疯掉了,我们还要和这个活着的死男人,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着。风风雨雨的,我们能有见面的这一天已经不容易了。你要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出狱。我会经常来看你的。”赵素雅眼睛有些发潮。

  张秋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还是说了一句:“你也要经常去看看右军。”

  “那当然。”赵素雅说,“再怎么说,我和他在吴晗镇、在上海租界,还有过那么两段恩爱生活。”

  “在这一点上你是赢家。他虽然最终在心底深处接受了我,可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天夫妻般恩爱生活。”张秋琴瞟了她一眼说。

  赵素雅叹口气说:“陈右军是个大怪物。他把你、我还有海豚都当作爱人爱过,可又没有给谁一个完整的爱。”

  分手前,张秋琴让赵素雅下次再来看她时,带一些有关海豚方面的图片和资料。她说:“我在牢里很寂寞,用那些图片和资料解解闷,打发打发时光。我平生最喜欢的动物就是海豚。”

  赵素雅苦笑一下,答应了她。

  赵素雅再来时,带来了张秋琴所要的海豚图片和资料。其中,一个最新资料上介绍了雄豚杀幼豚的原因。上面说,在海洋世界里,雄性海豚杀婴并不是罕见现象,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因为雌性海豚在哺乳期间不会发情。雄豚杀死幼仔,目的是中断哺乳期,迫使雌豚尽快恢复发情功能,达成与雄豚的性交流。这就是雄野杀死幼豚的真正原因。

  赵素雅说:“对海豚杀婴现象百思而不得其解是陈右军疯掉的导火索。现在海豚杀婴的原因找到了,我要把这篇资料拿给陈右军看,也许能使他的病有所好转。他那种病,从索引上下手才可能治好。”

  张秋琴却说:“海豚杀婴行为不是导致陈右军患病的真正原因。一个人精神世界的变异是很复杂的,也是很微妙的。治病要找到病根,陈右军的病根不在海豚身上。况且,这篇资料只是一家之言,缺乏充分的科学依据。”

  赵素雅说:“复杂也好,微妙也罢,其实里面都涵盖了一个简单道理。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只有你才知道他的病根,才能治好他的病。”

  张秋琴说:“你这种正常人的推理,对一个精神病人来说是无效的。诡道多多,鬼才知道他的哪条神经搭错了线。”

  赵素雅不想再提这个话题,却掏出了一张照片给张秋琴看。

  这是一张赵素雅和陈右军的合影,是在精神病院照的。陈右军目光呆痴,嘴角却流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赵素雅挽着他的胳膊,脸上堆满了类似幸福的笑容。照片的背面是一首题于春天的小诗,落款是赵素雅。

  张秋琴拿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最后无声地还给了赵素雅。

  赵素雅望着张秋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收起了照片和那篇资料。

  张秋琴突然说:“一年多前,我到精神病院看望过他一次。我俩有过几天的心灵交流,彼此聊得很深,很畅快。不过,我没有见到他人,我们是隔墙而谈的。我是个服刑犯人,能和他交流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可以说我费尽了心机,才得以进到精神病院的。对了,我发现他有时是明白的,尤其是在特殊因素刺激时,他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赵素雅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笑意迅速隐退,装有照片和资料的牛皮纸袋“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片刻,赵素雅自言自语地说:“爱情是把双刃剑,既能使人痛苦一生,又能使人幸福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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