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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黑箭篇(4)

  第二天,《长海日报》在头版头条发表消息,披露昨晚在电影院里发生的事件,大标题为《武侠影迷不堪军警干扰,怒砸影场军统便衣难敌身后暗枪,被送医院》。长海市民早就对军统横行霸道极为不满,争先恐后购买该报,互相传阅,一时洛阳纸贵。

  长海警备司令部刘司令早就对军统夺走侦察大队指挥权甚为不满,听说此事以后,立即将事件的前前后后,详细密奏蒋委员长,要求将长海警备司令部侦察大队的编制归还给警备司令部。

  长海警察局宋局长平时对军统到处插手,敢怒而不敢言,此次在市长大人的暗示下,也见机行事,立刻推波助澜,将事件经过密报给委员长,在报告中,煞费苦心,委婉指责军统方面指挥无方,导致现场混乱。

  警察局宋局长身边的几个师爷难得显山露水,常叹真才实学无人赏识,此时便兴致勃勃,舞文弄墨,笔饱墨酣地呈报道:“长海治安,本为各界称道,可惜此次军事委员会下属某机构,不谙民情,以所谓捕捉异党分子为名,擅自下令军警,无端包围社会贤达龙四所开之‘美丽’电影院,仓促发起围捕于前,临阵指挥混乱于后,终于酿成大乱,致使当地民情激愤。

  事后查明,前共党人士齐某谎报军情,邀功请赏,却遭误伤。试问:场内究竟有无共党?若有,共党安在?在此次事件中,我军警人员却重伤二人,轻伤不计其数,诚可谓得不偿失。

  另悉,本市龙四等社会贤达近日联名上书市政府,恳切陈词,务请军事委员会某机构归还警察局所属侦缉队之编制,由警察局专司其责,则百姓幸甚!长海幸甚!”

  对于这篇佳作,宋局长看过以后,不禁拍案叫绝,专程送到警备司令部,聊供刘司令一读。

  宋局长对刘司令说:“刘司令公务繁忙,兄弟今日给您送来一篇妙文,给您解解闷!”

  刘司令忙戴上老花眼镜,拿起师爷们的大作,认真阅读起来,刚看了一半,便用手拍打着公文纸,赞不绝口:“好文章,好文章,阐述生动,话中有话,诚乃杀人不见血的刀笔吏所写!江南人才辈出,还真是不能不服!”

  宋局长听得心花怒放:“诚蒙刘司令夸奖,还不是局里面几个绍兴师爷的游戏之作!”

  刘司令摘下老花眼镜,平静地说:“那个姓马的区长,既然得罪他了,便要将他一参到底,留不得了。”

  “是,是,这一点兄弟明白。兄弟也给南京的几个长海籍大老打了招呼,要他们也帮着说说话,增加点分量。”宋局长对官场的较量也不含糊。

  刘司令不动声色,神定气闲地说道:“此事原本就无个人恩怨,只不过事关长海地方大局,为民情计,不得已而为之。”

  宋局长抚掌大笑:“司令所言极是!兄弟当照此办理。”

  龙四爷在江湖上行走多年,原本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对军统马区长的专横跋扈早已看在眼里,恨在心里。“美丽”电影院事件以后,他立刻将电影院的各种损失,被砸坏的座椅、灯管、大门、舞台、门窗等等,以及停业的损失费用,直接呈文给军事委员会,明确要求军事委员会某机构(即军统)赔偿大洋一万元。其实,这一万大洋对龙四来说,也只是一笔小钱,不过,四爷爱的是面子,要的是尊严,讨的是说法,个中道理很简单,此次要是忍气吞声,今后在长海的地盘上还想混下去?

  长海本来就离南京不远,国府要员,达官显贵不时来此度假休闲,对于此次电影院事件,各种消息不胫而走,通过头面人物的推波助澜,即经各种渠道,立刻上达蒋委员长。

  蒋委员长本来事情就不少,但对于地方要员呈送的密奏公文,历来是认真批阅的,他得知长海电影院事件以后,大怒,甚至于怒甚!随即将当地报刊所发各文,还有各种机密奏折,批转给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戴处长,末尾还用朱笔批道:“办事昏庸,贻笑大方。”

  戴处长看到委员长批示,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批示中用词之严表明校长大人是真的生气了,而且,这气是要动真格的!戴处长立即赶到南京中央军校。为什么去军校呢?原来是委员长喜欢军校的那种军事氛围,在那里办公,备感亲切,此外,也有利于安全保卫,于是,委员长就把一处官邸设在军校里面。

  戴雨农来到委员长那里,立刻认真请罪。对于历代做官的人来说,主动请罪是个好办法,第一是力争主动,不管是有罪,还是无罪,先请罪再说。主动请罪比被动认罪、服罪要高明得多。第二是知趣,证明你小子还识时务,在主子面前还是有所畏惧。

  委员长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呆若木鸡的戴雨农,干咳一声,而后说道:“戴科长,(在戴雨农近二十年的特工生涯中,无论是早先当处长,还是后来升任副局长,委员长一直如此称呼他),长海这个地方,庙大,神灵更大,水深,王八更多,鱼龙混杂,战略地位重要,控制住长海,则东南五省门户尽在手中。我把长海警备司令部的侦察大队从刘司令那里拿走,交给你管,是要你做事情的,你要是连一个长海都管不下来,那还能担负起全国的情治工作重任吗?”

  戴处长脸色蜡黄,额头满是冷汗:“校长明察秋毫,实在是学生昏庸无能,用人不当。”

  委员长接着训示道:“最近,共党分子在长海活动频繁,为江西共区送去大量金钱、药品和军事物资,南昌行营调查科邓文仪昨天呈文建议:切断长海与江西共区一切联系,确保新的军事围剿行动的成功。你要立即委派得力干员去长海,在一个月之内,取得实效,否则的话,我将撤销你的特务处,把你们全部赶到江西前线去打仗。”

  戴雨农站得笔直,高声报告说:“是,校长!如果在一个月之内,学生在长海毫无建树,将不回来见校长了。”

  委员长见戴雨农信誓旦旦,也就不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他告退。戴处长虔诚地敬了一个极为认真的军礼,随即徐徐后退至办公室门口,转身下去了。在返回鸡鹅巷军统总部的轿车上,戴雨农可是心急如焚,看来,只有找到一个高手去坐镇长海,才能力挽狂澜,作出一些像样的事情,在委员长那里挽回一些面子。

  但是,他把特务处数百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居然没有发现一个能在短期内雷厉风行,打好一个漂亮仗的将才。“一个月之内”,委员长的时间表十分明确,试看偌大个军统,干将数百,战员数千,居然找不到一个得力干将!一思至此,戴雨农急得真想去跳秦淮河!

  正在此时,坐在身旁的女秘书姜雨燕汇报说:“处座,您的黄埔六期同学联名给你写信,要你为劳赫同学说说情!”

  戴雨农正在气头上,顿时用浙江江山土话骂道:“侬娘个东采!啥个晨光,你还火上加油,管什么老同学的屁事?你当我是啥人?南京城里将官上千,我他妈的算个屁!”

  姜秘书年轻漂亮,是戴处长从军统杭州特训班里挑出来的“工作太太”,平时善解人意,对业务熟悉,尽管刚调来不久,却也经常为戴处长分忧解愁,很是得力。

  她挨了一顿骂,却依然若无其事,轻声说道:“我查阅了一下档案,那个劳营长据说很能打仗,在你们学员队里,素有‘小诸葛’、‘六期人杰’之称,他在江西与共军作战时,顶头上司临阵脱逃,却倒过来嫁祸于他,把他送进老虎桥陆军监狱,目前正在等待军事法庭审理。”

  姜秘书是个很称职的秘书,她知道以柔克刚的道理,当上司发火时,自己千万别火。这一套很管用。

  戴处长逐渐冷静下来,说道:“这个人确实是黄埔六期高才生,说句实话,当年在黄埔军校时,每次考试,他可是帮了我大忙。姜秘书,你的意见很重要,目前正是用人之际,我们现在就去老虎桥监狱,把他给领出来。”

  姜秘书抿嘴嫣然一笑:“处座,千万不要操之过急,到陆军监狱捞人还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

  “我就不信,我还捞不出一个老同学?”

  姜秘书果然老辣:“处座目前如日中天,当然能捞出来。可是,唯独不快不慢,从容不迫,被救的人才会知道,他的自由来之不易!”

  戴处长一笑:“想不到你这个红颜知己还熟谙官场规则,真是才女不让须眉啊!”

  姜秘书嘴甜,很会说话:“还是全靠戴处长您多年的深刻教诲!”

  这话戴处长爱听:“好,就依你的意见办。这两天,你就拿我的手令去把这件事给办了。注意,方方面面的香都要烧到,所有庙里的菩萨全要拜到!”

  “处座,您放心吧!”

  戴处长用手在姜秘书脸上爱怜地抚摸了一下:“你真是个尤物,校长老责怪我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谁叫我老是遇到你们这些红颜知己呢!”

  恶虎下山

  黑桃A会像黑色幽灵那样,紧紧纠缠在我的身旁,忽前忽后,或远或近,白天,这个怪异似乎老在我的附近飘忽,即便到了晚上,甚至直到深夜,我也能感觉到黑桃A断断续续的、近乎恶魔般的喘息声,那种恐怖,那种妖怪似的阴影,总是隐隐约约地尾随着我。

  ———摘自陈克回忆录

  在几十年秘密战线生涯中,陈克将军曾经碰到过许多对手,但是,在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期间,和他反复过招,多年对决的有两个高级特务,一个是日军杉机关机关长木村三郎,另一个就是军统长海区区长劳赫,代号黑桃A。

  在和我们的谈话中,将军回忆道:“黑桃A可是我陈克的头号冤家对头,我和他整整打了十几年交道,命运似乎注定我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不是我死,就是他死,反正是生生死死,恩恩怨怨。我当时没有想到的是,在后来的十年里,同他的决战居然会如此残酷。

  “还有一个恶魔就是日军杉机关机关长木村三郎,我和这个日军的高级特务也是从30年代中期一直较量到40年代中期。那个十年,其实就是中国抗战期间风云变幻的时代,那已是一个远离今天的时代,但也是我们永远无法忘却的历史年代。”

  随着陈克将军的回忆,我们面前逐渐浮现出劳赫,也就是黑桃A的一些历史轨迹。根据陈克将军的叙述,劳赫是中等身材,略微偏瘦一些,但显得很精干,这可能同他长期练武有关。作为国民党的军中后起之秀,他应该是春风得意马蹄急,少年得志,骄横得很。劳赫出身于军人世家,父亲从保定军校毕业以后,一直在北洋军队中担任军官,后来在直奉战争中被打死,壮志未酬,血洒疆场。

  劳赫少年时代在北平和平门成志学堂读书,此校为一著名学堂,老师中很有几个民国时代的名流。他的父亲生前只要有暇,最爱逛的就是琉璃厂,这本是古都文人墨士的风雅之举,劳赫父亲尽管在军界做事,但绝非一介武夫,由于祖上藏书甚丰,自己坐拥书城,自然而然,也就大有先辈遗风。父亲去逛古籍书市的时候,也常把劳赫带在身边,时间一长,小劳赫也就对古籍善本产生浓厚兴趣。

  每天下午一放学,他就背着书包,往琉璃厂古书店跑,一个人在那里翻来翻去,书店里古旧书本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略带霉腐的气味,对于别人来说,会觉得有些难闻,但对于小劳赫来说,则是一种历史古风,一种千年遗韵。

  古书店店员因和他父亲相熟,倒也不赶他,有时还给他倒点茶喝,不时还开开玩笑,打趣道:“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劳赫从小就对古代军事书籍感兴趣,什么《孙子兵法》、《武备志》,胡宗宪和戚继光等人的著作,只要有钱,他就去买了下来,古书店里那些老店员也时常称奇,一个小孩子家的,看兵法干甚?殊不知,劳赫年龄虽小,志气很大,在内心深处,时以未来之孔明,明日之孙武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父亲战死以后,他从军的念头就更加浓烈了。高中快毕业时,劳赫听说广东黄埔军校招生,便不顾母亲阻拦,立即南下,考入黄埔六期学习。和他同班、同宿舍,而且关系很好的有一个人,此人名叫戴雨农,尽管这位同窗学习成绩不佳,但是,很会与别人处关系,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劳赫尽管在内心深处对他颇为不满,但却不显露出来,考试时,还把答卷任他抄袭,对此,戴雨农实在是感激得很。黄埔军校毕业以后,两人广州一别,从此各自东西,很少联系。

  五年以后,劳赫在中央军79师201团当营长,因为他历来孤芳自赏,不买团长的账,团长一直对他耿耿于怀,怀恨在心。不久,79师被派往江西井冈山地区去打共产党,在永新一战中,由于红军攻势很猛,国军军败如山倒,团长见势不妙,首先化装逃跑,劳赫孤军难守,终还是丢失阵地。当他逃回南昌以后,没想到团长居然说通了师长,将前线作战失利的罪责全都推在他头上,于是,他被立即逮捕,押往南京老虎桥陆军监狱关押,等候军事法庭审理。

  人生命运多坎坷!此时的劳赫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昔为军中将,今成阶下囚!这位昔日军旅中的老营长在监狱里,由于囊中羞涩,没钱打点上下,受尽看守羞辱,吃的是冷米饭,喝的是残菜汤,呵斥之声不绝于耳。世人常说,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可是,他劳赫居然会倒霉到这等地步,那可是他所万万没有想到的。

  但是,老天爷时有惊人之举,世上还真的无绝人之路!没想到,这天中午,狱卒的脸色突然阴转晴,还是大晴,热情洋溢,满面春风,径自过来问寒问暖,情深谊长,好不热情。到中午时,老看守谦恭地端上热菜热饭,劳赫用筷子拨开米饭,居然里面还深埋着大半碗南京板鸭。

  老看守悄悄说:“这是弟兄们孝敬您的一点小意思。千万别让其他犯人看见,要是牢里大闹起来,上头可是要怪罪下来的!”

  对此,劳赫当然也觉得十分蹊跷,可是,他早就口里淡得出鸟,与当年的孔圣人一样,三月不知肉味,此时也顾不得说话,拿过饭菜就吃,风卷残云,力扫千军,大碗油水下去,方觉得肚中好受许多。老看守待他用完以后,小心翼翼把餐具取走,而后,还过来仔细打扫一番,使牢房显得干净几分。

  劳赫要来两根牙签,边剔牙,边问道:“许看守,今儿个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许看守赔着笑脸道:“劳营长,瞧您说的,您是大人物,不记我们这些小兵蜡子的过,是不是?”

  劳赫没好气地回道:“我还能记你的过?人们常说,普天之下,谁都能惹,即便是天王老子,你也可以不去尿他。可是,唯一不能得罪的,就是你们这帮牢头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就屈死在你们这些狗日的牢头手里。”

  “冤枉,冤枉,实在是比窦娥还要冤啊!”老看守一脸委屈,苦笑不已。

  “依我看,历代好汉被你们真正害死的并不太多……”劳营长话说半句。

  “就是,就是,还是劳营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看得就是明白!”老看守忙奉承不已。

  “其实大多是被你们给活活气死的!”劳赫干脆把心中郁闷许久的那口气出到底。

  “营座,您可不能这么说,那不是冤枉咱们这些没出息的人吗?要是祖宗积德,学得一门手艺,谁还来干这个下贱活?”老看守还是喜笑颜开,不跟他生气。

  劳赫不傻,觉得今天的盛餐里面肯定大有文章:“许看守,人们常说,枪毙犯人以前,最后会让他吃一顿好的。你对我说实话,今天这顿美食,是不是准备打发我上西天?”

  看守连忙摆手:“不兴这样瞎说的。您劳爷朝中有人,今后前程远大,是快要上天堂了,怎么会去西天呢?”

  劳爷此时可真纳闷了,他从没听说自己有什么硬后台啊,实在蹊跷!

  “谁是老子的后台?你快说实话!”劳赫忙追问道。

  “那好,您要不问,我们还不敢说。昨天,军统总部姜秘书亲自来老虎桥打招呼,今天下午,戴处长就要抽空过来看您!”

  “戴处长?哪个戴处长?”劳赫更是糊涂,摸不着头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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