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黑洞篇(2)

　　张董事见龙四爷居然听得十分认真，自然也是受宠若惊，便很有礼貌地朝四爷说了句：“Thank you！（谢谢！）其实，别说我们在座的不知道，就是那些外国赤佬（混蛋之意），也没一个弄明白的。不过，长海这个地方，你可别小瞧，真是藏龙卧虎，还是有那么几个银钱业的鬼才，在他们的心中，才有一个较为清楚的数目。正是这几个聪明人昨天警告我，要是长海哪一家银行发生钞票挤兑的话，单凭长海的这些存银是绝对无法相抵的！各位，不是张某人在此危言耸听，这可是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钞票挤兑！无法相抵！张董事此言一出，包厢里一片凝重，谁还有吃饭的雅兴？他们全都放下刀叉，面面相觑。王董事忧心忡忡：“这哪是什么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分明就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正是，正是！”众人皆表赞同。他们没法不同意，为了成立长海商业银行，大家都是把很大一部分家当给搁进去的，同在一舟，能不共济？

　　李董事长叹一声：“万一出现意外，大家可是性命攸关！”

　　还是龙四爷沉得住气。他用面前的纯银叉子敲了敲英吉利进口白瓷盘，郑重其事地说：“各位，先不要杞人忧天，还是先认真听听张董事的高见！”

　　张董事的权威性得到众人肯定，他心中很是受用，于是，又喝了一口洋酒，趁着酒兴，意气风发：“这个秘密，从前没有任何机构正式公布过，但是，据那几个鬼才说，长海所有的中外银行，加上钱庄，全部存底合起来，大致为白银两千六百余万两，银洋九千六百万元，大条三千二百余万两。说起来，不算少了吧，可是，每年在长海市面上流通的数目，大约在二十万万两以上。这些存底的银两，是长海金融机构来来往往流通的筹码，可要是一旦真的发生民众挤兑求现的话，所谓的银行存底无疑就是杯水车薪，绝对无法应付！”

　　龙四爷在江湖游戏中，首先考虑的并不是能得到多少，而是有可能会失去多少，这种最大损失的底线是他决策的主要根据。他知道，此次张董事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有的放矢。为了稳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激动心情，他抽了一口哈瓦那雪茄，尽管没有水烟过瘾，但总是聊胜于无。随后，在满室高级雪茄烟味中，龙四爷平静地提出一个问题：“眼下能够激发挤兑风潮的可能诱因是什么？”

　　张董事点点头，说道：“龙董事长问得好，切中要害。依兄弟浅见，可能导致挤兑风波的原因很多，例如，民众对目前的币制改革十分缺乏信心，怀疑法币的含金量；也可能是对某一家银行的金融信用产生怀疑；但是，还可能是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外界因素所造成的。”

　　李董事不解地问：“前两条容易理解。但是，对于最后一条原因，鄙人则有些稀里糊涂，张兄可否举例讲一讲？”

　　张董事面有难色，颇有些迟疑不决，但最终还是说出来了：“李兄，这个例子可不好说透，不过，讲一讲也无妨，在座的全是自己人。这个例子，事关重大，请各位务必只听不记，要是传出去，愚弟就要捅大娄子了。”

　　董事们听他一说，知道后面的话肯定精彩，全都屏住呼吸，洗耳恭听。张董事说：“目前，我们中国最大的敌人是谁？”

　　众人异口同声：“那还用说，当然是东洋人了！”

　　张董事继续说道：“对于中国的军事和经济，东洋人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他们会采取一切手段阻碍我国的经济发展。在目前情势下，日本人要么对上海下手，要么就对长海下手，无论在哪里得手，牵一发而动全身，就能攻其一点，再及其余！”

　　王董事半信半疑地说：“东洋人会如此恶毒？”

　　张董事不屑一答，只是继续去喝他杯中的英吉利洋酒。

　　龙四爷忙出来解释：“东洋兵打沈阳，攻上海，从来就没有手软。”

　　张董事继续喝了一口酒，而后低声说道：“各位都知道，目前长海银圆逐渐短缺，为啥事体？晓得 ？”

　　大家是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张先生更加神秘地说道：“一·二八战事结束之后，长海大量银圆不断被不法奸商所收购，即便是银楼中作为制造银器的存银也日益缺乏。但是，奸商是为啥人收购的？就是为日本人抢购的。”

　　“原来如此！”各位董事如梦初醒。

　　龙四爷的消息要灵通得多，他说：“确有其事！到了今年年初，不法奸商收购银圆的手段，越来越厉害。首先是鹰洋渐渐绝迹，奸商们就开始收购龙洋、大头、小头，就连云、贵、川地方铸造的杂币，也在他们收购之列。”

　　李董事恍然大悟，立刻插话说：“据说还有一种一元以下的银铸小额辅币，我们江浙人叫做‘角子’，广东人称作为‘毫子’，无论是江浙使用的单角子、双角子，还是广东所用的毫子，市面上都有人吃进。当时我就纳闷，这些家伙难道真是吃饱了撑的？对于这些大大小小的银圆，质量不一，价格有异。因此，北平、天津、上海和长海的银行和钱庄对于各省的杂币，价格计算都有不同，但是，奇怪的是，我们长海那些奸商所开的兑换店，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小钱庄，居然不顾一切，尽量收购，通通吃下，有好多，收好多，多多益善，少少不拘。”

　　龙四爷说道：“不过，这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已经反映到南京。据说，国府财政部最近已经下令‘禁止白银出口’。当商船出口时，必须经过有关当局检查，如果发现有奸商运送白银出口，那可是犯法的。”

　　张董事点头称是：“的确如此。但是，请注意，实际上仍有许多白银被运往日本，那是因为，东洋人把银圆装在他们的军舰上运走，可惜的是，我们的海关对日本军舰是无权检查的。”

　　王董事长叹一声：“弱国无海关！面对东邻虎狼，徒唤奈何？”

　　当他们在议论时，小三子不断出出进进，为龙四爷点火、换烟，殷勤备至。他佯装毫不关心，而在事实上，却听得一字不漏。众人以为他是龙四的人，也就没有任何警惕性。

　　李董事还是有些疑问：“各位，自从国府发表废两改元、废元改币之后，长海银、钱两业，尽力协助，目前市面上银圆已经绝迹，有银圆的老百姓都把银圆存入银行，从银行换取钞票。从表面上看，好像没有任何问题啊？”

　　王董事也附和道：“李兄说得对，这一次国府很有准备，既然银圆已经收尽，显然，法币的币制改革已经成功。难道我们还怕日本人跳出来捣乱金融吗？”

　　张董事高深莫测地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龙四爷还是回到原先的主题上：“张先生，如果发生挤兑风潮，我们将如何处置？”

　　张董事回答说：“在长海，如果一家银行或钱庄发生挤兑风潮，只要同行业不袖手旁观，出面相助，便可以化险为夷，渡过难关。”

　　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显得十分从容不迫。可是，此时张董事却突然提高声调：“但是，一旦全市的银行和钱庄遭遇连锁反应，全部遇到挤兑风潮，那就可能全军覆没，同归于尽！问题症结之所在，就在于我们中国现行的金融制度，在与别国交战的情况下，更是无法支撑下去了。”

　　他喝了一口酒，稍事休息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国民政府针对这种局面，如果要应付的话，第一是银行和钱庄，以前是以银两为单位，如果不废除银两制度，国内的币制统一就无法推行；第二是钞票问题，如果国府一定要出台兑换银两的政策，那么，国府的钞票就会受到银币缺乏的影响。正是考虑到这两点原因，最近国府发表了统一币制的法令。所谓统一币制，说白了，实际上就是以法币的‘圆’作为本位，也就是‘废银改币’，由中央银行照会各地银行和钱庄，尽量不要让银圆给流散出去，在各地银库里面，银圆存量只能增加，不能减少。中央银行现在也建立了一些机构，尽量收购各省杂币，以便和日本人进行金融对抗。中央银行宋先生最近就在私底下告诉我，就实质而言，这其实就是一场暗中针对日本的‘经济战’和‘金融战’。”

　　“这种政策究竟是哪位高人提出的？”有人问道。

　　张董事当然是消息灵通人士，他回答说：“据说，这种政策是国府所聘请的英国经济顾问鲁斯劳斯爵士所建议的。没想到，国府所推出的白银收归中央银行的政策得到各省纷纷响应，纸币流通额大增，所有回收的白银则是一车一车地运往中央银行。

　　根据前不久所公布的废两改元政策，所有银行、钱庄所库存的银两都要送到中央银行，兑换钞票和各种公债。长海的钱庄和银行，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没辙，只好遵从。”

　　王董事说：“说来邪乎的是，有些老百姓把老祖宗埋在私人地窖中的几代藏银，也从地下挖掘出来，拿到我们银行去兑换，有些银两都发霉了，味道难闻极了！我那天正在行里值班，总经理叫我去看，我还没进去就快呕吐了。”

　　张董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老百姓并不需要到银行去排队兑换法币。任何银圆只要送进钱庄和银行，就不会再被拿出来使用。所以，老百姓手里的银圆，就会一天一天地减少，要不了一年，市面上的银圆就会绝迹。”

　　李董事插话说：“按照国府规定，银行和钱庄所收回的银两和银圆，每月都要列表向南京中央银行报告，要说明每家银行究竟存有大条（每条一千两）会有多少，元宝每只二百两，会有多少，银圆会有多少。”

　　王董事说：“对于我们银行界人士来说，最大的症结就在于国内的币制问题，我们钱庄、银行就怕有人兴风作浪，凭币兑换银圆，如果那样的话，别说是长海金融界，就是全国的金融系统也会崩溃。所以在一·二八战事未停之前，我们长海银行界就宣布停市，而且还几次延期，始终没有开业。这到底是为什么？就是我们这些吃金融饭的，知道其中要害之所在。”

　　龙四爷也愤愤不平地说：“可是，当一·二八战事停止以后，那些受日本人买通的小钱庄仍然在不断收购银圆，大批、大批地装箱送到日本军舰上，不停地往日本运。这些家伙真他妈的是我们金融界的奸商和败类，他们利欲熏心，贪图微利，把我们中国人在市面上流通的银圆搜罗一空。”

　　张董事表示同意：“就在一·二八战事结束以后，日本人的侵略行为依然毫无停止之意，当时，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国府要员也曾向我表示，这将是未来再度发生战争的征兆！”

　　王董事点点头：“世界上最懂金融的还是英国佬，英国人已经看得很清楚，中国如果要进行抗战，就必需彻底解决银圆问题。国府财政部就聘请了英国币制专家鲁斯劳斯爵士来华出任经济顾问，专门研究改革币制的方法。”

　　张董事看到四爷有些茫然，便解释说：“在今天的世界上，美国以黄金作单位，也就是所谓的‘美元集团’；英联邦则以英镑为单位，即就是所谓的“英镑集团”，英镑其实也是跟随金价浮动的，也是以黄金作为准备金。而我们中国是以银两为单位，一切跟随银价起伏。银两的价格相当值钱，中国一银圆相当于港币一元，相当于日币一元六角。”

　　张董事见大家听得来劲，便兴致勃勃地说：“在这里，我要对大家讲一个故事。本来我们的币制还是相对稳定的，但是因为供求关系，有时‘金贵银贱’，中国一银圆，就等于港币九角五分；有时‘银贵金贱’，中国一元，就等于港币一元一角。我在香港有一个远房兄弟，他什么生意也不做，就是带着家里的钱，周游世界。每逢金贵银贱，他就用金子换银圆，反之亦然。一般而言，海关对携带金银者通常没有限制，所以，这位堂弟游遍了世界各国，身上的钱不仅没少，反而还增加了。你说，他也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金融家吧？”

　　“我们可是自愧不如啊！”众人点头说道。

　　对于日军的金融战阴谋，长海银行界人士已经开始有所觉察。与此同时，中共地下党组织对日军间谍机构的罪恶行动业已警觉。在长海饭店咖啡厅里，曾晓和陈克、何嘉再次秘密会见。陈克首先汇报了最近的工作进展：“根据何嘉小组最近所获得的一些重要情报，长海银行界将面临一场很大的金融风暴，甚至有可能出现较为严重的假币案件。”

　　曾晓问道：“是谁策动的？”

　　何嘉汇报说：“这些假币案件估计只是日军间谍木村之流的首次火力侦察。日军杉机关大规模伪造中国货币，无疑就是日本军国主义的蓄意图谋。根据外电分析，日本侵略者占领东三省以后，现在又把魔爪伸向华北等地，局势是越来越紧张了。日军计划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但是，为了攫夺中国的战略物资，破坏中国货币的流通使用体系，日本军方间谍机构肯定会采取各种卑劣的伪造假币的手段。”

　　陈克继续汇报说：“我和老金秘密接触了几次，根据他在车上所听到的佐藤和其他特务的对话，伪造法币的任务是由日本陆军第九科学研究所承担。研究所所长，也就是杉机关机关长木村三郎前两年曾经多次秘密潜入华北和华中地区，考察法币流通情况，窃取各种经济情报。回国以后，他撰写了《针对法币的经济谋略和实施方案》，提出具体伪造法币的计划和手段，经日军参谋本部批准后，予以实施。”

　　“这个木村还不能小看他，搞特务活动可是一个行家里手啊。”曾晓评论道。

　　陈克说：“是的，木村亲自出马，带领日军第九研究所从法币的制版、印刷、用纸等各个环节着手，加工伪造的法币几可乱真。通过日军参谋本部检查团正式验收以后，日军参谋总长下达命令，正式落实伪造法币的《对华经济谋略实施计划》，决定将伪造法币的秘密活动称作为‘杉工作’，在长海等地实施使用伪造法币秘密计划的间谍机关称作为‘杉机关’，参谋本部委任木村三郎担任机关长。”

　　曾晓立即下令道：“你们要密切注意日本间谍的活动，千万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是！”陈克和何嘉回答道。

　　正当曾晓与陈克在会面研究的时候，黑桃A在临出国前，也在军统内部调兵遣将。日军杉机关也没闲着，木村接到日本海军运来的假钞以后，立刻按照原定计划，通知日本井上洋行和大康、同兴等日商纱厂的负责人士到杉机关总部来。等他们坐定以后，木村机关长立刻详细介绍了“杉计划”的总体思路。他不无得意地说：“各位，这可是一件现在不为人知，未来却惊天动地的伟大战役。为了尽快推进东京御前会议的决定，实现参谋本部关于大东亚共荣圈的战略部署，我们必须立即下手，走出第一步。”

　　这几位企业家一听说要在长海公然使用假钞票，也有些心里打鼓，面面相觑。井上洋行总经理大岛衣夫在东京检验假钞时，曾经见过木村一面。他马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个事情办起来有些棘手，大家知道，我们做金融的，总得讲一些信誉，可这使用假币的事情要是被发现，恐怕全部日商的信誉就丧失殆尽了。”

　　其他几个企业家也连忙点头附和道：“哈依，哈依。”

　　木村本要发火的，可一想，这几个老总后面的背景很硬，大岛还是皇室远亲，所以，本来阴沉的脸色顿时一变，又是春风满面了。他说：“各位，坦率而言，我也不愿意这么去做，可是，战事一触即发，到时候，哪来这么多钱去维持皇军军费开支？还只能是‘以战养战’。不管你们愿意还是不愿意，这日中大战是迫在眉睫了。东京大本营决定，在和支那进行军事决战之前，首先开展金融大战。要打军事战，自然不用麻烦诸位，可要是打经济战，在座各位就是主将了。木村在这里，要对各位前辈说一声：拜托了！”

　　大岛总经理还是不服：“我们要是无法执行呢？”